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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终于找到了。

那份快翻遍南苔都寻不到的,黎青梦留下的礼物——

被挡住的船壁上,有一块小小的壁画。

画的是那只他们曾见过的,被误放进热带水族箱的红色金鱼。

它被复刻在这片拥挤的船舱里,逗留在一尾热带鱼身边。

【“金鱼是怎么在这里生存下来的?”】

【“大概是它爱上这只热带鱼,所以舍不得走了。”】

他们的对话言犹在耳。时隔多日,他呆呆地站在这幅隐蔽的壁画前,听到了她迟来的回音。

——没错,是这样的。

我唯一不忍离开的原因,就是我爱你。

没能亲口说出来的告白,如同憋气的金鱼藏在这里。满藏着爱意的气泡咕噜咕噜地浮出平静水面,卷起滔天风波,将他瞬间淹没。

*

秋天第一片黄叶从枝头飘落时,黎青梦漫长了一整个春夏季的湿疹终于好了。

也许是京崎气候干燥的缘故,又大概是康盂树嘱咐她买的那管药膏果真有用。湿疹一片片结痂脱落,只剩下略深的块状阴影,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风起云涌的伤口。

这个伤口被同事看到,还疑惑地问她是不是某种胎记。

黎青梦哭笑不得地摇头说不是。是湿疹留下的色素沉积。

结果莫名其妙地,就以湿疹为这个开口,开始发散地聊着些有的没的。

同事叫段晓檬,比她小两岁,也是知名的美院毕业。她做这份工作只是刚毕业不知道做什么,听人家说做这行赚钱便也来分杯羹。

她说黎青梦看着外表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下班也一声不吭就走,从来不参加他们的活动,还以为是个怪胎。但在他们这个圈子,这种性格的也很常见。

结果聊完天后才发现,她其实根本没看上去那么不好接近。

因此这次聊天过后,段晓檬就会拉着她一块儿吃饭,一来二去逐渐熟稔,成了黎青梦回到京崎后交的第一个朋友。

十月末的时候,黎青梦得知段晓檬生日快到了,很费心地准备了一个礼物给她。

段晓檬惊喜不已,没想过会从她那里收到礼物,而且不是随便敷衍的那种礼物,也不昂贵,但却是当下能一下子击中人的。

作为回报,她邀请黎青梦必须来参加她的生日趴。

“生日趴”,这三个字真是黎青梦久违听到的名词。陌生又熟悉。

她本来想拒绝,但在段晓檬的再三勒令下还是答应下来,打算呆一会儿再走。毕竟必要的社交礼仪也是成年人世界的一部分守则。

段晓檬在生日这天包了一个轰趴馆,邀请了一帮她大学的朋友,还有机构里其他几个玩得好的同事。

大家玩了一下午桌游,黎青梦因为赶一个画稿耽误了时间,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们吃饭。

理所当然地,她被段晓檬炮轰着自罚喝酒。无论认识不认识她的也跟着起哄。

这个熟悉的局面,让黎青梦一下子很恍惚,有种中间断裂的几个月从不曾存在过的错觉。她依然是从前游走于各个社交局,无比光鲜亮丽的自己。

踏入这个闹哄哄场子,吼间滚入野格的一刻,黎青梦才有一种——啊,我是真的回来了的实感。

而关于南苔的那些记忆,开始不再那么鲜明。

潮湿的落雨,总是阴干的裙子,漂浮着塑胶味的甲油……这些东西从她的生活里抽离,她也的确不想再回忆起来。

连带着,那些想怀念的东西也一并被包裹住,压抑在念头深处。

因为她隐隐觉得,南苔两个字就像被封印住的月光宝盒。一旦打开来,灵魂就会穿越回去。那么丢了一魄的自己又该如何若无其事地生活。

她放下杯子,要去抽纸巾擦嘴时,一张纸巾已经更快一步递到她跟前。

黎青梦顺着手指看去,入眼的是一个年纪看上去比她小一些的男生,大概是段晓檬的同学。头发打理得非常精致,额头饱满光亮,掉下来的每根碎发都不是无缘无故,而是设计好的造型。

他扬起嘴角,示意黎青梦接,边说:“酒量很好啊。”

黎青梦礼貌地说了句谢谢,但没有接他的纸巾。

男生有些尴尬,转而和其他人攀谈,没有再来刻意搭讪。

黎青梦跟这些人都不认识,自然没什么好聊。他们打成一片热火朝天地交头接耳,她就很安静地吃东西。

只是,在这帮人突然意外聊到了一个话题时,黎青梦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哇塞哇塞,那群环游的野象终于要回家了!”

“太牛逼了这。”

“人不如象啊,我也想说走就走,随便去哪儿。”

野象离家出走这件事,逐渐在这些日子里成为了网络上的热门话题。可对在座的这些人而言,依旧只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但对于亲历过寻找野象的黎青梦,意义截然不同。

野象回到家,这几个字就轻易地勾起了在南苔那一夜的回忆。

一个这些人这辈子都碰不到,但曾切实发生在她身上的回忆。

黎青梦立刻打开手机,点开热搜,果不其然看见“大象回家”这个词条目前排在第一位。

有种非常久违的冲动,她继而点开微信,往下滑动,翻到那个已经被压到很下面的头像,很想发一句,你有看见吗,大象回家了。

它还会路过南苔吗?

你还会去找它吗?

还会像个傻瓜一样陪一起找象的人跌进满是肥料的农田里吗?

太多无聊的问题涌上心头,打字框里呈现的却是一行空白。

“咦,你的手机壳好特别。”

对面的男生见她沉默地盯着手机发呆,以为她被冷落,再次示好地主动和她搭话。

他指出她的手机壳,是一张透明的硅胶,里面夹着一张刮开的彩票。

“你有买彩票的习惯吗?这张中奖了?”

黎青梦摇头又点头,简单地说:“是我的护身符。”

“护身符我也有哦。”他以为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乐不可支地从脖子里抽出一块红绳系着的玉,“这是我妈从九华山给我请来的,佛祖开过光,很灵的,所以我这人从小运气都很好。”

黎青梦笑了笑说:“是吗,我这个护身符是朋友送的,他和你刚好相反,运气特别差。买那么多彩票只中了这么一次。”

她点了点手机壳珍重夹着的这张。

“那还真是挺惨的……这么多年就中了这一张啊!”

“嗯。可就这么点运气,居然还送给我了。”

“哇,那她一定是你很好的朋友吧!”

黎青梦抿了下唇,没有回答。

最后吃完蛋糕,大家准备玩酒桌游戏。黎青梦起身准备和段晓檬告辞,被她强硬地摁回原位。

“你都晚来了还要早退!不行!怎么说也得玩两轮再走!”她哼哼唧唧,“今天我最大,你得听我的!”

黎青梦无奈,含糊地说那就再玩两轮。

刚踏进来那一刻的熟稔彻底烟消云散,那种错觉才是真正的错觉。

她的知觉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和之前不相同了。大学时代习以为常的酒桌游戏,这些纵情声色的玩闹,现在只觉得是在浪费生命。

她强撑着坐下来,没有驳寿星的面子,打算找个不打眼的时机再偷摸溜走。

段晓檬提了个转酒瓶的游戏,晃到瓶底的人可以问一个瓶口对准的对象一个问题,多大尺度的都可以。

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瞄准的问题自然都下流到极点,却好像已经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酒桌规矩。

“第一次在几岁?”

“有没有野战过?”

“尝试过群p吗?”

令人作呕。

……

黎青梦一直祈祷着别问到自己,手指隐在桌底下,烦躁地摩挲着手机壳。

护身符大概眷顾到她,下一回合时,啤酒瓶转到了她,只是是瓶底。

她是发问的那个人。

然而运气又不算太好的是,被转到瓶口的人正在她对面。

那个男生显然很惊喜,一脸你要问什么随便问的雀跃表情。

黎青梦沉吟半天,问了一个和所有人画风截然不同的问题。

她问道:“如果今晚是地球最后的夜晚,你会想做什么?”

男生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露出迷惑的神色。

其他人也跟着迷惑,但又觉得这个问题好像还蛮有意思的。

男生眼神一转,盯着黎青梦徐徐图之:“我想要到我对面这个人的微信。”

自以为无比撩人的答案。

黎青梦很想笑,大部分男人大概就是眼前这人这样的吧,总是能把话说得无比漂亮,仿佛她是他的电他的光他的末日信条。

即便他们才刚刚相遇了不到四十分钟。

可和她纠缠了一整个从春到夏的男人,恰是一个八杆子打不出屁的笨蛋。只知道傻乎乎地等着飞机从自己头顶飞过,大喊一句她根本听不见的话。誓要带到棺材里去也不让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