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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夫人打了帘子进来,边走边道:“你且坐着莫动,自己娘儿们,还计较这个!”让婢女服侍着在玫瑰椅里坐定了,拢着手炉道:“我才得了个消息,过来说与你听。”

弥生嗯了声,寻思着肯定是琅琊王家求婚的消息问了夫子意思,夫子表态说不合适,惊着了阿娘,阿娘才巴巴儿地跑来告诉她。她强自按捺住了,饮啖如常,“什么消息?阿娘快说,我听着呢!”

果然,沛夫人叹息,“你和王家大郎的婚事怕是结不成了。九殿下说一千道一万,横竖是不答应。只说你是谢家长房嫡女,嫁与王家欠妥当。我听他言下之意,恐是要将你配给诸王中的一位。”

弥生原先和夫子议这件事的时候,夫子的确说起过,将来要配只能配慕容氏。她料想着十有八九是旁枝的郡侯,或是下辈里的宗亲。可是母亲说的是诸王,她却摸不着头脑了,“诸王都有正妃,难不成要让我去做小吗?夫子说得明白吗?还是阿娘听岔了?”

沛夫人有点模棱两可,“我也吃不太准,但顺着话头捋,八成就是这意思。若当真有了打算,究竟是哪位王呢?我估摸着是六王玦,只有他的嫡妻位置还空着。横竖总不能是他自己,自古也没有夫子娶学生的道理。”

弥生被她母亲说得心头直跳,“阿娘别胡乱猜测,这话叫夫子听见了砢碜死人。如今王家的亲事是不成了,暂且放一放再说吧!我还年轻呢,也不愿这么早嫁人。”

“我知道正中你下怀,你原就嫌人家体胖,这下子好了,遂了你的心愿。”沛夫人坐着,捏着拳头敲打膝盖。弥生知道她天冷时有关节痛的毛病,忙叫人烧炭盆来。上头罩了铜罩笠,搬到她腿弯子底下来烘烤。眉寿跪在一旁给她捶腿,疏散一阵像好多了,她才又道:“我正要问你,乐陵王殿下这样表态,是不是你同他说了什么?可是私底下求了他?”

弥生窒了下,否认不迭。

“若不是还好。”沛夫人道,“若是,那你就是个傻子!”

弥生怔怔的。她涉世不深,经她母亲一点拨,便疑心自己是不是哪里欠考虑做错了。她往前凑了凑,“阿娘此话怎讲?”

沛夫人曼声道:“爷娘给你选郎子,自然是尽着心地替你打算。倘或换了别人做主,未必没有私心。况且乐陵王殿下又年轻,自己的姻缘都料理不过来,哪里能物色到好人选!”她叹口气,“眼下说什么都迟了,咱们不像寻常百姓,去了姓王的还有姓李的。琅琊王家挑在大拇指上,这门婚结不成,就真的只剩慕容氏一家了。你想想,诸王里头没有和你年龄相当的少年郎。你阿姊佛生嫁的是十一王,你要是排到下一辈去,或是嫁了旁系亲王郡王,那这张脸往哪里搁?”

弥生才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她的选婿圈子骤然缩小,竟只剩下夫子的兄弟们了!她慌了神,“那怎么办?没别的出路吗?”

沛夫人恻然看着她,“你以为大族女子的婚配是随意的吗?原本就没有挑拣的余地,如今自绝后路,真个儿要听天由命了。”她摇摇头,“王谢两家同朝为官,要躲是躲不过去的,少不得要你阿耶当面回话。旁的说法也编造不起来,乐陵王殿下大包大揽,吩咐你阿耶往他那里推,单说他不叫出师。这么一来,你以后的婚事势必要他过问。我的儿,盼他不要耽误了你的青春才好。”

弥生呆怔了会儿,转眼又把不快都撂了,调侃道:“焉知我就没有什么奇遇呢!打了几十年的仗,万一哪天突然有个流落民间的皇子认祖归宗,那我不是有了活路?”

沛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你倒是个不操心的命,天塌下来也不当回事。哪里就有这么现成的人给你备着呢!”

弥生往她母亲怀里一倒,“阿娘放心吧,你以前给我卜卦,宗圣寺里高僧不是说我将来贵不可言嘛。你瞧我命这样好,还愁什么!”

沛夫人倒缄默下来。她那时怀弥生,曾梦到日月并入怀。什么兆头自不必说,因着乱世之中忌讳,也没敢宣扬出去。照着现在的形势看,果然是早有定数的。夫贵妻荣,若要像卦象上说的那样,须得夫主受禅。皇帝不是人人能做的,总归在这十一个人里挑。她叹了口气,“罢了,我也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问多了,你又嫌我啰嗦。”

弥生觍着脸笑笑,“您常说福气长在骨头里,该是我的到底跑不掉。”换了个话题,弥生无限怅惘道:“陈留的寺院又兴建了好些,如今五里一庙,真弄得跟邺城一样。我年下回来还说要去求签的,天冷一耽搁却忘了。今儿十三了,过了十五又得回太学里去,想是拜不成了。”

沛夫人应道:“那还不容易!明天空着的,正好趁着你及笄前拜拜观音。”她兴冲冲站起来,“我原怕你懒,不肯出门,既然你愿意,我这就命人准备香油钱去。布个施,也好积些功德。”语罢挽着披帛往门上去,走了几步又顿下,回身道:“你焐会儿还是起来,往梨园看看去。万一宴停得早,夫子跟前别失了礼数。”

弥生应个是,透过窗上绡纱看她母亲走远了,又腻了半晌才下床来。打水洗脸,重绾好了头发,换上件交颈裲裆,底下配个间色裙。站在菱花镜前照照,细长的身条儿,俏生生的一副眉眼。乳娘给她戴了昭君套,就着镜子里打量她,啧啧道:“目下还小,等及笄长开了,再过两年,定然是倾国倾城的绝色!”

她有点难为情,抱起手炉就往园子外去了。

抬头看看,四围混沌沌的,风里夹了点湿气,只怕又要下雪了。她加紧了脚步赶,横穿过好几道垂花门才到梨园。甫入园子就听见雅乐阵阵,正堂门外一溜小厮侍立着,夫子带来的人也在其中。弥生招招手唤他们来,“里头怎么样?夫子出来过吗?”

无冬道:“回女郎的话,尚未出来过。”忽而一笑,眨眨眼道:“里面有美酒佳肴,有如花美眷,出来看这冰天雪地,什么趣儿!”

“说来怪异,”无夏对插着袖管道:“殿下今儿高兴,我看连着吃了好几盏酒,以往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上回太原王寿诞,简平王和上党王借着由头灌酒,殿下不乐意,当即砸了酒盅就走。殿下不嗜酒,像今天这样倒少见。”

无冬一哂,“还不许人有高兴的时候?诸王里头谁好谁赖,殿下心里都有一笔账。和对路的人畅饮,自然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和那些明里暗里时刻算计的人,有什么可纠缠的!酒吃多了误事。只不过这里是谢尚书府上,又是女郎娘家,殿下用不着防备谁,饮的便也多些。”

无夏探着脖子嘿嘿笑,“不过边上伺候的小娘子真是美,怪道咱们殿下心情好呢!只怕今夜要侍寝的,女郎还候着吗?”

弥生有点为难,要是像他们说的有人侍寝,那她当然不必再等下去了。可万一要是没有呢?夫子内堂出来不见她人,又要觉得她偷懒耍滑,免不了做脸子冷嘲热讽。她计较了下,还是摇摇头,“等夫子宴毕了再说吧!看样子还有阵子,你们冻了半晌,进耳房里喝点汤暖和暖和。这里我叫人盯着,有召唤再去叫你们。”

两个小子一听如蒙大赦,长揖拜下去,笑道:“还是女郎疼小的们!那这里就有劳女郎,咱们过会儿再来。”

弥生点点头,叫下面人领他们到卷棚那头去取暖,自己裹着鹤氅挨在抱柱旁等候。

满世界萧条,远近景致都很模糊。过了半盏茶工夫,果然下起雹子来,细而密,打在瓦楞上沙沙一片。屋内觥筹交错,偶尔掀起的堂帘子里带出一蓬热气,转瞬就消弭于无形。手炉里的炭渐渐冷了,她抚了抚耳朵,冻得冰碴子似的。脚上也冷得慌,只好在原地跺两下。似乎跺得狠了,麻酥酥的感觉直窜到腿弯子上来。

她有了点怨气,这么等下去,天知道多晚是个头!一梗脖子真想走了,里面倒传出击节声来。

天上还有一丝余光,宴会可算是结束了。里面服侍的仆婢挂起门帘,满面红光的郎君们鱼贯而出。弥生大喜,忙快步迎上去。谢恒嗬了一声,“细幺等了多会儿?脸都冻僵了!早知道你在外面,我送杯酒出来给你暖身子多好!”

弥生不理他,对谢允一笑,转而和慕容琤唱喏,“夫子玩得可尽兴?学生伺候夫子回下处?”

谢朝和谢洵交换一下眼色。男人家的事在她面前不好明说,只含糊道:“咱们回头还有乐子,殿下这里我们来料理,你回自己园子去吧!”

弥生看看夫子,他脸色微红,衬着那雪白的皮肤,居然显出淡淡的娇媚来。刚想问问他们要往哪里去,门里出来个穿绛纱复裙的女子,柳眉弯弯,眼波流转。看着虽有些俗丽,但不可否认是个美丽的人儿。她呆了片刻突然明白了,这些不学好的哥哥当真要把她家夫子拖下水了!夫子眼里有灼灼的光芒,看得出很受用,也很高兴。

她暗里鄙薄,夫子春情荡漾了,高大形象瞬间打了折扣。再偷着看那女子一眼,正对夫子不住地眉目传情。大约知道他的身份,又贪他年轻英俊,有意要攀搭上这根高枝。

罢,她还是早点回去洗洗睡吧!搅了人家的好事,往后日子就不好过了。她很知趣地退后一步,满满行上一大礼,“学生不能从旁侍候,夫子请多保重。学生恭送夫子!”

他的脚尖却未挪动,稍一顿道:“我也乏了,还是回去歇息吧。”又对谢朝他们拱手道:“你们且高乐,我就不作陪了,等下回寻个机会再聚不迟。”

他自顾自地下了台阶,弥生古怪地看看兄长们。谢洵和一干兄弟似乎怏怏的,无奈朝她挥挥手,示意她跟过去伺候。如今主角都走了,剩下他们也无趣,便扣上了风帽,一个个都散了。

天上雹子打得人生疼,弥生撑着伞给夫子引路。西北风刺骨,关节上的肉皮儿要绽开似的,她只好不住地换手执伞。

夫子微醺,脚下仿佛也不稳当。无冬和无夏上前扶他,被他抬手隔开了。他不乐意,没人再敢造次,无奈只得先回园子里张罗寝具去。

刚喝完酒身上燥热,他走得很慢,弥生都要疑心他是不是服了寒食散。可又不好开口问,唯有咬着牙关在旁陪同着。

“好一场雪!”他突然说,“凉快得很……”

她调过视线古怪地看他。眼下不过下雹子,哪里有半片雪花的影子!夫子一定是喝多了,眼前看不清楚了。还有分明冷得蚀骨,他却说凉快,岂不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吗?

她打个寒战,“夫子说得很是。”

他转过脸来,潋滟的一双眼,“天不好,但似乎并不冷。”边说边解领上飘带,“热得竟有些穿不住!”

弥生尽力把伞面挡在他头顶上方,看他要脱披风便央告:“夫子好歹忍些个,才吃了酒身上燥,回头就不热了。万一脱了斗篷叫寒气侵袭进来,明儿就该生病吃药了。”

他还算听人劝,勉强答应了。背着手在甬道上缓缓地踱,想起她的婚事来,顺口道:“都说妥了,想也不会再为难你。你好生在我身边待着,他日必定亏待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