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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点诧异地望他,斟酌一下还是摇头,“两个人打一把伞怪挤的。”当然他感觉不到,她哪回不是往他头顶上倾斜?自己露在外面,雪都灌进领口里去了,贴着皮肉一融化,简直冻得生疼。眼下替他背着书袋不算,还要给他打伞。这夫子以压榨她为乐,心肝怎么这么黑呀!

她觉得她是可以识破他的诡计的,为求自保离他远一点。没想到他夺过她的伞,随手就扔给了路边的乞丐。那乞丐千恩万谢,她眼巴巴看着不好拿回来,对他又敢怒不敢言,心里只是说不出的不痛快。

可是后来发现,事情倒还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夫子接过书袋自己背着,把她罩到了伞檐下。人真是奇怪,担子都卸了,反而又觉得不踏实了。无比地惭愧啊,仿佛那些都是她分内的,是她偷懒溜肩,带累了夫子。

她仰头看看他,伸手想去接伞柄,他让了让,“你冷吗?我来。”

她嗫嚅着,“学生惶恐,叫夫子为我打伞……”

他嫌她战战兢兢离得远了,横过手臂来把她揽得近些,“还打算你追我赶吗?伞下这么点地方,你让到哪里去?”

弥生窘红了脸。从来没和夫子靠得这样近,肩头子挨着他的臂膀,紧张得心在腔子里猛扑腾。这可怎么好呢!她慌得厉害,越慌越跟不上他的节奏。肩膀和肩膀撞来撞去,她神情木愣,活像个傻瓜。她感到丧气,自己蠢成这样,夫子大约更对她有成见了。

他的手总和她的磕在一起,磕得久了,糊里糊涂就被他包在了掌中。她不敢动,人都有点晕眩。他的拇指在她手背的一小片皮肤上摩挲,一点一点,轻轻的。两个人都是广袖,垂下来盖过指尖,她想这样倒可以避人耳目。袖口的莲花纹交叠在一起,她低下头,仅剩的从容都被绞了进去。

不懂夫子的用意,他是师尊,按理不能这样不规避的。她上次抗议过,却惹得他生气。这回忙着惊讶之外,似乎也更提不得了。他每移动一毫,她的心就被攥紧一分。脑子里浑浑噩噩,只贪恋那温暖,也不想挣脱出来。就当是个手炉好了……有时连她自己都要佩服这种随遇而安的本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都可以泰然处之。也许是没有刻肌刻骨,所以样样都不甚上心。

边上四五个孩子打着哨儿呼啸而过,带起他们襕袍上的穗子。街道两旁的风灯上糊着五颜六色的灯罩,走一程换种光。夫子神情依旧淡然,他的举止和态度是可以分开的,仿佛和她十指相交的是别人。

间或遇见熟脸——朝中的大臣啦,太学里的学生啦。别人和他作揖打躬,弥生下意识地要缩回手,他却仍紧握着不放。回礼不过点点头,或者微微一笑。这样堂而皇之,甚至连她都要误以为其实这没什么,夫子牵着学生的手是很正常的。

雪下得不大,他们走得很慢。

乐陵王府在百尺楼以东,出建春门再行一里有座石桥。桥南有个马市,他引她看,“那地方在前朝是个刑场,当年嵇康就斩于此。”

弥生朝那片屋宇眺望,无限怅惘,“嵇康德容兼美,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广陵散》后继无人,着实可惜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嵇康太过孤高,这点就不及山涛。”他喟然长叹,“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走。比方从政,不是不想远离,是不能,做不到。我这么说,你懂吗?”

她点点头,“我懂。夫子也不愿泡在这个大染缸里,对不对?可是没办法,您姓慕容,生来就是做王侯的。即便厌烦,到底还是逃不脱。”

他抿起唇,若有所思。在她眼里他应当算是个好人,她像所有因循守旧的孝廉一样,对家君、对恩师有天然的崇敬。没有事到临头,她大约不会想得那么长远。他曾猜想她成人后是怎样的光景,但是没有料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形。美丽的女人有谁不喜欢呢?她轻易能让晋阳王注目,凭借的就是这张如花的脸。可是他知道,她除了皮相,还有纤尘不染的灵魂,那才是真正宝贵的。

他扫她一眼,她就在他身侧,似乎习惯了被他牵引,蜷曲的手指安静地停留在他掌中。太学生有统一的打扮,褒衣博带,束发戴笼冠。她和男子的穿戴是一样的,刘海通通扣进帽圈里,露出光致致的前额。外面湿气大,她眉睫上都沾了雾气。他突然想替她擦一擦,这念头一闪而过,但最后还是顿住了。

是天冷,冻坏了脑子吗?他蹙起眉,迅速调开视线。儿女情长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有时竟会走神,近来越发不受控制似的。他哂笑,带着嘲讽。这丫头倒有些本事,既然能乱他心神,那么别人更不在话下吧!

过了石桥,以东是绥民里,以西是建阳里,乐陵王府就坐落在建阳里内。走到大路交叉口,他脚下又放慢了,状似无意地告诉她:“绥民里内原先有刘宣明的府邸,你可知道其人?”

弥生迟疑着摇头,“学生想不起这个人来。”

他笑了笑,“刘宣明是河间人,性情刚正,敢于上书直谏。只可惜当时的皇帝是个草包,只喜欢听信谗言。刘宣明说话不懂得拐弯,冒犯了圣驾,于是乎判了斩立决。”他撑着伞的手往那幽暗的巷堂里指了指,“以前那里是个街口,他就在那儿被设坛问斩了。”

东市不及西市人多,出了建春门渐趋冷落。等过了石桥,夜行的人就更加少了。弥生呆呆的,心里有些害怕。沿路虽然也有风灯,但拉开的距离比较大,常常隔一二十丈才设一盏。他们没有挑灯,地上铺了一层雪,借着雪的反光虽看得见路,但是并不真切。这当口他偏偏要说死人,一会儿嵇康一会儿刘宣明。她瑟缩了下,不敢提意见,只得含糊地嗯了声。

慕容琤生出促狭的心思来,慢慢吞吞又道:“刘宣明是忠臣,含冤而死。死后不能瞑目,尸行百步……”他左右打量,“大约就是在这个附近……”

弥生头皮发麻,背上一股寒流涌上来。本来就在强撑,谁知他还圈出了确切位置,顿时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尖叫了声,狠狠抱住他。慕容琤早猜到结果,她这一跳,当真撞进他心坎里来。小小的身子,暖玉温香。他环住她,和煦地抚慰着,“多年前的事了,还值当吓成这样!”

她双腿直抽搐,埋在他胸前催促:“夫子,咱们快走吧……快走吧,我要吓死了!”

他笑她没出息,“你平素违抗师命的时候胆子奇大,如今却恁地失了气节?”

她不管他怎么嘲讽,拉着他快步走,边走边道:“好好的,哪里不好建府,做什么偏建在这里呢……学生求夫子开恩,准我回太学住吧!我日日经过这里,早晚会吓死的!”

他任她拖着走,听她说不愿住他的府邸,脸上一沉,“太学以后不能再住了。”又缓了声气,“你怕什么,又不要你单独走,不是还有我吗?”

她真是吓着了,咬着唇不说话,直拉着他走了好远才停下。停下来仍旧后怕,蹲在地上抽噎,“我不住这里,我要回太学。”

慕容琤想不到会弄巧成拙,看离府门也不远了,无奈弯下腰相劝:“是我疏漏,这话不该大晚上同你说。你看再走几步就到家了,随我走吧!”

王府里家奴早就迎出来,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不好上前,四五个人站在台阶下张望。

弥生涕泪纵横,也顾不得感念他低声下气的致歉,抱着膝盖不肯挪步。他只得跟着蹲下来,伸手去给她抹泪,“你怎么这么胆小?”横竖劝也没用,索性把她拉起来,也没多想,满满搂进怀里安抚,“好了好了,是我故意吓唬你的。那刘宣明连头都砍了,怎么还能走呢?枉你读了这些年书,这点道理都不懂!”

她眼泪汪汪抬眼看他,瓮声道:“那你吓我做什么?你先头还教导我慎勿妄言,现在自己又怎么样?”

他要是说吓唬她只为好玩,会不会失了尊长的脸面?她眸子晶亮,鼻子红红的,看着便惹人怜爱。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巡了一圈,他们这样的姿势和对话多像是情侣间闹别扭。他长到二十五岁,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心脏被她抓了一把,丝丝缕缕牵痛起来。

“你说得对,是我失言。”他说,嗓音低低的,充满诱惑,“没有下回了,我保证。”

弥生不是个慎密人,很多时候迟迟的,跟不上节拍。她在夫子怀里栖息了一阵,半天才回过神来。咦了声,忙退后一大步,讪讪笑道:“我吓傻了,冒犯了夫子,夫子可别恼。”

这种事,占便宜的是男人。他自然是没什么的,笑得有些暧昧罢了,踅过身,朝那灯火阑珊处而去。

仆从来替他们息伞解大氅,只因先前上演了那一出,弥生总觉得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睃她,自己很有些不好意思。

慕容琤倒是如常,这点鸡毛蒜皮怎么会放在心上!进了堂屋让人伺候着盥手,一面道:“我着人送你回自己屋子去,若是愿意,过会儿出来陪我吃些东西。”

明着很委婉,可是既然出了口,她断没有推托的道理。哪怕不吃,单在边上站着也是应该。她这些年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敛着神,赔着小心,躬了躬身子道:“学生先去安顿,回头再到夫子跟前侍候。”

他垂着眼挥挥手,又是一副疏离的样子。弥生作了揖退出来,刚迈过门槛,迎头碰上三个明眸皓齿的女郎。真真是精细的人儿,不说美若天仙,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了。素手纤纤,言笑晏晏。打扮得很淡雅,不像晋阳王府的婢妾,恨不得把金山银山堆在脑袋上。有句话说,人以群分,夫子若是世外的仙人,这几位爱妾定是不染尘埃的神女。

弥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只要顺眼的,看谁都可以发掘出优点来。因为她们是夫子亲近的人,她立刻把她谢家女郎的骄傲摆在了一边。带着敬重地欠欠身,在她看来,敬重她们就是敬重夫子。诚如她和载清说的那样,她们算半个师母吧。夫子的房里人,总不会低贱到哪里去。

有两个瞥了她一眼,擦身便过去了,只一个含笑对她点点头。弥生望过去,那笑容是无争的,淡得如雪天里的梅花,稍稍停留,翩然闪进了十二扇折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