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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琮面上笑意敛尽,阴鸷道:“咱们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你的心机我是知道的。你想引我和二王缠斗,你好渔翁得利,是不是?”言罢目露凶光,还未等他回话,冷不防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咙,手上略使劲,将他抵在红墙上,咬牙切齿道:“我这一向宽容,倒叫你忘了我的厉害。你若是把算盘打到我头上来,那便是你瞎了眼!”

只在一霎,多年前的记忆排山倒海一样涌来。过去屈辱的岁月烙在骨头上,他就连梦里也从不敢忘。慕容琮不懂得给人留脸面,一旦发作起来,大庭广众下也照样动手。他是长,自己是幼,他忌讳慕容琮的淫威不能公然反抗,暗里心头早已恨出血来。

慕容琮扣着他的脖颈,几乎令他窒息。他知道不能挣扎,越挣扎于他越不利,索性捏着拳头硬挺,哽声道:“大兄到现在还不信我吗?你也说二兄雌懦,我若是要挑起纷争,绝不会选中二兄这样的人。”

慕容琮虎口略放松些,寒着脸道:“你可不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他深喘了口气,“我不敢保证是巧合,但是大兄焉知都是我安排的?你我是一母的手足,多少人想看咱们窝里斗,大兄难道不知道吗?”

慕容琮掣回手来,狐疑地打量他,“你是说另有其人?”

慕容琤抚着脖子靠在抱柱上,缓了半天,脑子里车轱辘似的转。现在把事情都推到二王头上是再顺当不过的,可是不行,若是连挡箭牌都没有了,将来必定寸步难行。

他摇摇头,“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横竖我的决心,大兄五年前就已经看到了。我如今手无寸铁,一心只想教书育人。朝中的事我管得少,实在是心思不在这上头。将来阿耶百年后大兄即位,我只愿做个太平王爷,再不涉足官场,守着我那三体石经过日子,余愿足矣。”

慕容琮一向心高气傲,九王自从卸了兵权就成了没牙的老虎,从来不被他放在眼里。眼下看他委顿的模样,更加心满意足。倘或打定主意要他的命,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惜他瞧上了他的入室弟子,碍着弥生的面儿,也不能一气弄死他。

他略踌躇了下,“你那女学生,你打算怎么处置?昨儿看母亲的意思,像是要把她指给二郎。”

慕容琤捂着嘴咳嗽,心下只是冷笑。大将军王果然色欲熏心,部下妻女但凡稍有姿色的他都要抢占。现在摆个门阀甚高的女郎在他面前,他猜得到自己利用王氏的事挑唆他和二王,竟猜不到弥生是离间他们兄弟的美人计吗?

他微一顿,满脸的无奈,“她在陈留自有高堂,婚事并不由我说了算。其实上回带她来探望大兄,我倒存了将她举荐给大兄的心。毕竟她入我门下三年多,我好歹要成全她谢家女儿的名声。日后大兄御极,她就算封个昭仪,也不至于埋没了她。不想母亲竟动了这念头,叫我说什么好呢!二兄的嫡妃位置空出来了,少不得要往里填人。母亲顾念他,他这回丢足了面子,续弦门第必定要比王矻家高,才好拉回些声望。弥生现成的就在眼前,指她也是顺理成章的。”

慕容琮拧起了眉头,“母亲老糊涂了,要门第高,何不指琅琊王氏去!谢家生女为后,若是谢弥生给了石兰,莫非他日江山也要交给那个蠢物吗?”

“那倒不至于,谢家皇后出得再多,也未必个个为后。”他心平气和道,“好在旨意还没颁,咱们担忧也为时过早。”

“等旨意颁布就来不及了。”慕容琮负手看檐外,沉吟许久,忽然转过身来乜他一眼,“九郎,才刚我气冲了脑子,你别放在心上。”

慕容琤忙俯首,“大兄说这话,叫我惶恐之至。”

慕容琮抬了抬手,“咱们自己兄弟,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弥生那丫头我瞧着喜欢,你想法子把她弄到我身边来。你若顺了我的心意,我感念你,将来必定善待你。”他又背过身去,缓缓叹息,“我也不知怎么,这趟和以往都不同,心心念念但却求之不得。若她配了石兰,岂不是大大屈才。我先头是不急的,有的是时候慢慢磨。现在看来再不抓紧,白便宜了石兰那厮。逼到了绝处,何不生米煮成熟饭?母亲若知道了,又能奈我何?自然顺风顺水将她指与我。我不委屈她做媵妾,进门以平妻礼待她,这样也不算折辱了她。”

慕容琤听着,面色愈沉。大王跋扈得太久,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他的细腰,凭什么拱手让给他?他恼恨至极,大王出言轻薄,还动了这么腌臜的心思。他头一次觉得怒不可遏,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只能拼了命地忍住,因为困境摆在眼前,他除了步步为营别无他法。大王既然迫不及待,他日登龙,就算自己留下弥生也保护不了她,要想长治久安,唯有彻底将他打垮。

他笑了笑,袖子底下握着双拳,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去。刻肌刻骨的痛,才能让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他揖道:“大兄莫急,先容我回去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她也属意阿兄,两情相悦不是更好吗?”

慕容琮眯着眼打量他,料他翻不出手掌心,便颔首道:“如此甚好,到底以后要过日子的,和那些暗通款曲的外妇不一样。她要是能答应当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女人嘛,身子跟了谁,以后自然向着谁,慢慢调理过来也不是难事。”

慕容琤怔怔地出神,大王虽然荒唐,这句却说到了点子上。身子跟了谁日后便向着谁,他想起昨天回府路上弥生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就像钉子,结结实实敲进他心里去。他辗转想了一整夜,没有什么比爱上棋子更可悲的了。原先硬着心肠无所顾忌,现在怎么办?等于又添上了一副担子,横是不能独善其身了。除了保护自己,还要周全她。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慕容琮志得意满,俨然一副美人在怀的嘴脸。他朝远处打个手势,门下家奴知道他要动身了,忙殷勤上来披油衣打伞。晋阳王府的家当也是不同凡响的,伞是巨伞,撑起来遮天蔽日,足有圣人出巡的华盖那么大。伞面上雕龙绣凤,这样僭越的东西,也只有不可一世的晋阳王敢用。

慕容琤藏起鄙夷深揖下去,“恭送大兄。”

大王振了振袖回头看他,“早些办妥,我等你的好消息。”

他迟疑了下,“臣弟只管传话,到底愿不愿意,要听她自己的意思。”

慕容琮冷笑,“不愿意便捆住手脚送到我王府里来,你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将来叫我可怎么看你呢。”言罢也不等他回话,挺直脊背,趾高气扬地登辇去了。

等那辆金顶金黄绣凤版舆渐行渐远,他方才长嘘口气放松下来,摊开手,手心濡湿一片,掐破了的伤口汗水腌渍,灼灼烧痛起来。

一直远观的无冬快步上前,一头伤心一头气恼,脱口咒骂着:“没法度的混世魔王,怎么不天降一道雷劈死他,叫他现世现报,暴尸荒野!留着他祸害众兄弟,连殿下这样的圣贤也叫他欺凌,着实可恨!”他抹着泪踮起脚尖查看郎主脖子,上面一圈淡淡的淤痕,无冬越发悲愤难言,“殿下疼吗?小人知道个跌打师傅,这就送殿下过去上药。”

慕容琤心里藏着事,也不甚在意,摆手道:“这点小伤没什么大碍,眼下还有另一桩棘手的买卖,且要费一番周折的。”

无冬正欲打听,广阳门上急急出来个内侍,老远就拱起了手,一溜小跑近前作揖道:“可巧乐陵王殿下还在,中宫刚刚想起来传召殿下,殿下晚走一步,省了奴婢出宫传旨的脚程了。殿下请随奴婢来,中宫在齐斗楼上等着殿下呢。”

慕容琤暗暗沮丧,怕什么来什么。这趟少不得是要商议婚事,不管是他还是弥生,既然叫皇后惦记上了,终归是没有幸免的可能了。

齐斗楼建在皇城以北,原本是观天象用的,后来渐渐转换了用途,成了后宫登高游玩的去处。

楼是重檐庑殿顶,两层檐角铁马叮当,还没走近就听见阵阵铃音。天地萧索,伴随这漫天纷飞的雨,多了几重难以排解的愁绪。他且行且看,心里只是惘惘的。很奇怪从前无牵无挂,现在一散朝就有了念想。昨天和她闹得不欢而散,今天五更出的门,不知现在她气消了没有。

这样时时惦念,要想撒开手越来越不易。他想起她娇憨的眼神,糯糯的声调,益发觉得她百样都好。皇后若是要说起婚事,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心无旁骛地按着原计划进行。能舍得吗?他已经不知道了……或许还是不够铁石心肠。他自小凉薄,慕容氏都这样,兄弟间也好,父子间也好,彼此淡漠惯了,没有太深的感情。可是弥生就像长在他身上的肉,要割舍就会流血,也许还会送命。

他抬起头朝楼上看,勾片栏杆前站着两个梳垂挂髻穿对襟衣的八品女官,瞧见他,对他遥遥肃拜下去。皇后跟前的内侍总管元度笑着迎上来,深揖打躬道:“殿下好事将近,奴婢给殿下道喜了。”

他心思重,先前经历了一番波折,这时总不免怏怏的。如今听了这话,私底下也猜到十之八九。他垂着眼,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只道:“我能有什么喜事!”对他来说称得上喜事的,大约除了弥生就只有皇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