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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四十岁时离开故乡蜀地来到常安,至今三十二年,已到古稀之年的扬雄,竟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

于扬雄而言,帛书与木牍比故乡土地阡陌更加熟悉,落笔仿若自由迈动的腿脚,纵情行走于斯。

他恢复了年轻时的放依而驰骋,凤皇翔于蓬陼兮,岂驾鹅之能捷!

昔日那份《上书谏勿许单于朝》在扬雄笔下变成了辞赋的格式,从秦到汉,两百年间中原与匈奴的战和史事道得明明白白,到了后面,已不再是作赋,而是政论。

“自秦至于今,旷世历年,近于春秋,其与匈奴,有修文而和亲之矣,有用武而克伐之矣,有卑下而承事之矣,有威服而臣畜之矣,诎伸异变,强弱相反。”

然而到了王莽时,却是扬雄闻所未闻的法子,比暴秦还差劲!

十年前,新朝十二路大军三十万之众北上,确实是气势汹汹,可却雷声大雨点小,连边塞都没出。就跟匈奴人隔着长城眼瞪眼,一待数载,空耗钱粮,北边由是坏败。

在扬雄看来,边塞最大的敌患才不是什么匈奴,而是朝令夕改的国策,是长期驻扎开始残地虐民的新军。曾经宣、元、成之世,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而如今却闹出了人相食的惨状来,全怪匈奴?

在文章的最后,扬雄反思了自己的过去,一举推翻了《剧秦美新》里对王莽的称赞,痛斥新政,并做出了预言:“昔秦焚诗书,以立私义;新诵六艺,以文奸言。新之据不亚于秦,虽立三万六千岁之历,恐同归殊涂,俱用灭亡!”

洋洋洒洒下来,只看得为他磨墨的王隆,侍笔的侯芭二人一面冷汗津津,一面暗呼痛快!

这赋论不但文字弘丽温雅,政见也尖锐锋利,全然不似老师过去的作品。

写完最后一字,扬雄终究还是投笔停书了,看着未干的墨迹,他发怔了好一会,最后喃喃道:“我都写了什么?快,将这文章,烧了!”

“夫子!”外面还有五威司命的人看着,王隆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无法掩盖他的不甘:“恕弟子直言,这可是夫子近十年来……不,可能是自拾笔以来,最好的一篇赋!”

“是么?”

扬雄一笑,多年未见的傲然自得又回到了脸上。

他最初是模仿老乡司马相如,作《蜀都赋》,辞藻丽则丽矣,却没有自己的魂魄;后来去秭归凭吊屈原,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往往摭《离骚》之文而故意反之。年轻时候的作品太矫揉造作,用后世的话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等他四旬入朝,想要凭借文章立足,铆足了劲努力,但《甘泉》《长杨》《羽林》等四篇大赋仍不能脱开司马相如的影子。扬雄自觉,自己在文坛上的地位,也就和汉宣帝时,同样是他巴蜀老乡的王褒差不多吧。

直到他人生大起大落,看透了世事,《解嘲》《逐贫》才有了自己的风骨。只扬雄为人素来纠结,平白给自己限制了许多条条框框,今日竟是第一次放开手脚胸襟,痛快直抒己意。

王隆捧着扬雄的文,目不转睛,实在是喜欢得很,却无法阻止扬雄毁掉它的决心。

第五伦秋天时送来的小煤炉被点燃,里面是最好的煤球,做成了兽头模样,这批货走的是高端路线,专门卖给富贵人家,以及赠送师友,还仔细叮嘱了通风事宜。

扬雄家是极惨的五代单传,几乎没有任何亲属,连两个儿子都已早早逝世,算是了无牵挂。

但他还有三名弟子。

天赋很一般却默默照顾老师的侯芭,一心想要作出好辞赋如痴如狂的王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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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扬雄最中意的爱徒,闻讯后正在路上飞马赶来的第五伦。

“老夫临了奋发一遭无所谓,我七十二岁了,阁也跳了,腿都断了,还怕什么?却万万不能将他们三人连累。”

但更重要的,扬雄曾见过屈原式的人物,知道其下场。

哀帝时的大臣鲍宣,敢于上书直言,抨击时政,为痛苦的小民发声,数次死谏,指责朝堂大臣弊病,可结果呢?

最后汉哀帝派人调查的结论是:傅、丁两家外戚冰清玉洁,丞相孔光天下硕儒,大司马董贤刚正不阿,九州更是一片太平。什么七亡七死,皆是鲍宣杜撰,是少数郡县的特例。

有问题的,其实是揪着小事不放,老是爱讲真话惹人不快的鲍宣啊,只要解决了他,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于是鲍宣下狱,若非太学生叩阙发声,恐已遇害。等到王莽禅代之前,又因鲍宣不附从于己,再次给他定罪处死。

扬雄目睹此事,记住了鲍宣用生命证明的荒诞事实,并告诉自己:“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于是扬雄的进谏,变得拐弯抹角,只以“箴(zhēn)言”的方式委婉提出。

除了今日这篇。

王莽对待故人是不错,但文章剧烈的措辞和大逆不道之言,若被陈崇看到,足以给他和弟子们惹来大祸。

所以写罢即焚,见不得光,嗨,找这么多借口,归根结底,还不是胆小,怂包一个。

但王隆却不愿意,他捧着它们,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看,似乎想将每个字都记住。既然不能公布于世,那记在他心里总行吧?

“夫子,再让我看一遍,就一遍!我便能背下来!”王隆小声哀求,都要哭出来了。

扬雄等了他半刻,最后狠狠心,让侯芭强行抢了过来,一股脑塞进煤炉里烧了个干净。

现在已是入夜,烟气冒出屋舍的烟囱,外头的人也未能察觉。

做完这件事,扬雄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整个人都放松垮下来,很想躺下歇会。

他从来不是急思聪慧之人,作赋文章都要反复斟酌才能下笔,常常思虑精苦到深夜凌晨。每成一篇,白头发就多几根,太过用心的时候,仿若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再塞回去,事后甚至大病一场。

今日靠着一股悲愤写就雄文,只怕更加伤身。

侯芭年纪较长,知道世事艰难,低声问道:“夫子,明日要如何向五威司命交代?莫不如弟子们代劳随便写一篇?”

“不必,不管你写得再阿谀,陈崇都能挑出毛病来,不如让他一个字得不到。”

扬雄无力地说道:“就说扬雄老了,不中用了,实在对不住天子。苦思一宿,咬秃了好几根笔,最后竟是半个字都没憋出来,对我这样的废人,皇帝还能喊打喊杀么?”

“夫子才不是废人。”而王隆还跪在煤炉前,看着化为黑炭的帛书可惜不已,只喃喃道:“世人会误解夫子,甚至会讥讽夫子。”

“老夫不在乎。”扬雄长叹一声。

他再度想起那篇《渔父》。

渔父说:“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既然世人皆浊,何不一起在泥水中打滚推波助澜,既然众人皆醉,何不一起趴下身子,低下头,吮吸那酒水醪糟?何必故作高深,让自己惨遭放逐。”

屈原答:“新沐者必弹其冠,新浴者必振其衣,我宁愿投身湘水,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扬雄不像渔父那般洒脱随意,也不似屈原一般刚烈高洁。

他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介于中间。

他们早被浑浊的世道濡染了身子,不愿同流合污去作恶,也没本事反抗、没胆量呐喊。只能垂下头,双手环抱自己,蹲在角落,默默无言,护着心里最后一丝良知。

今日之赋,不为已陷入癫狂彻底劝不动的王莽而作,不为苦苦期盼新圣的天下人而作,更不是思念汉家。

扬雄只为自己而作,他想和那个纠结膈应了一辈子的扬子云,达成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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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于内,不求于外,足矣。”

后世的人,或许会嘲笑他惟务雕虫,专工翰墨。

青春作赋,皓首穷经。

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真正废物文人一个,这辈子一事无成,曾为汉臣而仕二主,连死谏都不敢,最后的评价,或许是“小人之儒”吧。

“也好,有始有终。若我有资格入史书,就这么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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