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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想法很快就被第五伦自己打消了。

类似的信用货币,汉武帝发行过,名为白鹿币,收集白鹿皮为材料,缘以藻缋为币,每一块价值四十万钱,规定王侯宗室入京朝觐,必须跟朝廷买一块,用来包裹进献的玉。

瞎子都知道,这是汉武帝为了打仗实在没钱,穷疯了,才明目张胆割王侯韭菜啊,因为太不地道,引发太大反弹,没多久就取消了。

后来,王莽颁布大面额货币,大概也是受此启发。

然而也是托了王莽的福,被刀币、大布黄千等币狠狠榨取后,天下的韭菜都成了精,第五伦若再搞类似的玩意,有没有人买账不知道,就算得逞一时,他过去积累的信誉也会一朝耗尽,实在是得不偿失。

“此事太过超前,治大国,还是当稳妥为妙。”第五伦放弃了疯狂的想法,他的目光,其实是落在那纸张上的一块银锭上……

“宋卿,汝先前说,除了楚国外,汉武也曾铸银币为钱,不知价值几何?”

果然如此!从第五伦说“货币天然是金银”时,宋弘就有预想,眼下便道:“陛下,汉武元狩四年铸造白金三品,以银锡合金为币材。”

“第一种号‘白选’,为圆形龙纹币,重八两,每枚价值三千钱。第二种为方形马纹币,重六两,值五百钱。第三种乃龟纹币,重四两,值三百钱。但此三种银币,只铸一次,极其稀少,于世间并未流通。”

第五伦颔首:“王莽所铸银货呢?”

宋弘道:“有二品,上品是朱提银,一饼重八两,值钱一千五百八十文;普通银只值铜钱一千文。”

第五伦稍稍一算:“汉时,八两黄金,与五千钱相当,如此说来,五斤白银,方能换取一斤黄金?”

宋弘道:“白银色暗,远不如黄金,世人常用于作器皿,若不铸币使用,仅能以十当一。”

第五伦颔首:“朝廷储银几何?”

宋弘道:“主要用于少府作器,成块白银,只有不到十万斤,加上宫中银器,亦不超过二十万斤。”

这当然远远不够,第五伦摊手:“这便是予迟迟不能定夺我朝币制的缘故,白银本是绝佳下币,然朝廷存银不足,如何颁发?若急于公布此事,民间豪贵亦可融银器盗铸。”

第五伦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想三言两语将宋弘打发走:“此事急不得,且先让民间以丝布为下币,再撑数载,少府则暗暗收购民间银器,加大储备。待五年、十年后,天下粗定,南方产银之地归附于魏,予便可下诏,让银作为辅币,与黄金同时流通,重新盘活天下货殖。”

听完第五伦的解决之道,宋弘略显失望,这位皇帝把经济货币的原理说得清清楚楚,但在如何下药上,却比王莽谨慎多了。

毕竟第五伦知道,这种事,不做则已,做则必成!否则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弘无奈领命,应诺而去,但在他走后,第五伦却眼中闪烁光泽,屏退众人,独自沉思。

第五伦对宋弘道明的计划里,其实只有一半是真话。

“不论是金本位还是银本位,亦或是复合本位,其实都不适合古中国。”

无他,本土贵金属产量太少,而数千万人的庞然大市场,哪怕依然是自然经济占主导,贸易量依然巨大,这也是汉朝要一口气铸几百亿铜钱的原因,等天下安定了,第五伦迟早得把铜钱再度祭出来。

所以第五伦的这个计划中,还隐藏着更长远的“阳谋”。

“黄金既然多掌握在我手中,不轻易流通,白银便将成为主力,官府铸造不说,见有利可图,豪强亦将盗铸成风,盗墓贼更会掘开古墓,寻找金银。”

“但哪怕将所有古墓挖开,将朝野白银合一起,把所有银器都融了,亦不足以满足九州之需!”

这就是第五伦故意引导的方向了,黄金、白银荒,会让渴望贵金属的中原,将贪婪的目光,投向南方!

第五伦看着令少府献上来的天下矿产地图,已知的大金矿只有五处:豫州汝汉之地,扬州豫章鄱阳、丹阳郡;荆南丽水;益州汉嘉、永昌。

北方只有一处,其余统统在南边地广人稀之地。

至于白银,就更是可怜了,中原银矿基本采尽,出银最多的地方,仅犍为郡朱提(昭通)。

实际矿藏肯定不止这么几处,但南多北少是注定的,且多在偏僻之所,这,就是客观规律啊。

第五伦暗想:“等到天下大定,为采金银,中原无业之民前赴后继,去往各地,以求暴富。然而种豆得瓜,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开拓南方内疆,亦不失为妙法。”

可想而知,每一斤运往北方的金银,肯定沾满了鲜血,自己人的,当地土民的……

而当南方易采金银也被挖掘得差不多,淘金银者回不了家,无奈留在原地时。那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岛屿上,发现巨大银矿的消息,又恰到好处地,在中原不胫而走,吸引新一批的淘金者,不畏险阻地奔赴海外!

第五伦默默将案几上的金银拾起,打量它们的光泽:“前朝贡禹说,金银财货,是蛊惑人心的坏东西,万恶之源,其实也没说错呢。”

远处侍奉的郎官悄悄抬起眼,发现第五伦好似玩耍一般,让双手或高或低,似乎是一个称量价值的天平,金饼银块托在左边掌中,右边却空无一物。

只有第五伦知道,这天平的另一边,是他的“良心”!

……

作为皇帝,第五伦一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这不,早上刚吃完早饭,要听冯衍叙述入蜀经历见闻,中午则与宋弘掰扯了一番未来的货币政策。

等宋弘走后才片刻,第五伦连午休都没功夫,便令人备车马,出宫后微服轻车而行,径直去了北阙甲第。

魏前将军万脩因为腰伤告病,刚从凉州回来半个月,第五伦免他觐见,眼下他正趴在榻上,翻阅着一本纸质的书,其妻则轻轻给万脩捏着腰。

这时候,却听到大门吱呀作响,院中仆从一阵惊呼,万脩的夫人诧异回头,万脩却不愧大将风范,阅卷依旧。

直到家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努力压低声音道:“陛下亲临”时,万脩才一惊,就要下榻,却扭到痛处,顿时满脸痛苦。

“君游勿要动作。”

第五伦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免了万脩妻子的行礼,走到万脩病榻前,制止他下来,且用手抚着万脩伤处,打趣道:“卿乃我朝腰胆,这腰可要护好了。”

万脩惭愧,在榻上拱手:“天下纷争,臣却因小伤耽误国事,有罪。”

“卿虎争凉州,祁山堡一战,让我军占据上游之利,扼住蜀人咽喉,居功至伟矣。”

第五伦看向万脩手边的卷轴:“在看何书?”

拾起来一看,却是一篇扬雄作的《赵充国颂》,第五伦顿时知道,万脩的心,还在战场上呢。

以万脩的身体,三年五载是不能再战了,但坐镇中枢,以备咨询倒也不错,第五伦遂叹息道:“今日来甲第,一来看看卿的伤势,二来,则是有凉州之事要询问于卿。”

“臣定知无不言!”

第五伦在室内踱步,又回到万脩身边,低声道:“也不瞒卿,先前召君游回朝,本以为吴汉、第八矫二人足以管好凉州。”

“然第八矫,文臣也,虽有张骞之勇,可惜昧于军务,在河西四郡,竟被匈奴右部数次进犯,几乎不能支持。”

“而陇地也不好,予先前赐《赵充国颂》,又拜后将军,原本是望吴汉能学赵老将军,对羌人恩威并施,专心于屯田。”

出于对万脩的信任,第五伦也不隐藏情绪,感慨道:“君游走后,吴汉总领陇地军务,予发去诏令,要他分清敌我,联络西羌诸部,共击先零一家。可吴汉倒好,学谁不好,偏偏学了李广!”

“其对河湟羌部不辨良莠,一味出兵劫杀,夺粮食牲畜,惹得西羌各部解仇会盟,愿与先零王共叛,连陇西、天水等地的东羌、氐人,亦不满吴汉动辄征召苦役,频频妄动。”

第五伦压抑着愤怒:“再如此反复,凉州恐有大乱!予如何实行‘得陇望蜀’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