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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舸说话时候一直看着这个过于年轻的女子,却见她的脸上并无神色变化。

略直起身,这位当朝吏部侍郎垂下眼眸,语气徐缓:

“年纪轻轻,恶名若此,那些女旧臣之后自诩君子如玉,可不会把你视作同类。”

说罢,她低笑了一声,迈步离开了殿前。

又过了一会儿,有女官出来,传了孟月池进去。

“草民孟月池,叩见陛下万岁。”

议政殿后的内殿并不如何空旷,孟月池所跪的地方距离御座约有三丈之遥,她行完大礼之后正好听见了更漏水滴的声音。

显得这殿内极为安静。

“孟小娘子,你让朕看看你的手。”

孟月池愣了下,御座上的皇帝却已经起身,大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万俟玥抓住年轻女子的一只手翻来覆去打量,这手并不如何白皙,因为常年执笔,指骨变形,腕骨明显,翻过来再看掌心,自手指到手掌全都有厚厚薄薄的茧子。

尤其是掌心处的横茧,这是马鞭缰绳磨出来的。

“你是骑马来的繁京?”

孟月池一直低着头,只答说:

“启禀陛下,因得诏书,草民不敢拖延。”

“从齐州到繁京,你是取道濮州?那一路可有两千多里……你在齐州杀过人么?”

“启禀陛下,杀过。”

万俟玥看着这个神色稳稳当当的小姑娘,笑着摆摆手。

“你别跪着了,起来给我讲讲。”

孟月池又行一礼,就站了起来。

直背而立,一旁侍候的女官神色微动。

看起来文弱单薄的小娘子还真有些胆气,难怪能被人称作“素手阎罗”。

对于自己亲手杀人之事,孟月池并不避讳,傅寿等人想要夺原平以献叛军,证据确凿,她奉命代掌原平城,自然要杀之以儆效尤。

当然,在擒拿傅寿之前她放任流言、引蛇出洞的种种,她就不曾说了。

万俟玥没有回到御座之后,而是让人搬了凳子,她就在孟月池的近前坐下。

她对面前这个女孩儿有着无需遮掩的兴趣。

“你就一刀一刀,砍了十个人的脑袋?能砍得动么?”

“启禀陛下,草民骑马弓射都涉猎,力气还是有的,不过连砍十个人确实要花大力气,到第七个的时候草民就已经手腕发软了。”

万俟玥大笑出声,对一旁的女官说:

“她这般一本正经同朕说手腕发软,哈哈哈哈,朕未见之时当她是猛将,见了之后以为她是文弱小娘子,如今刚觉得她是猛将豪杰,她又跟朕说她手发软!哈哈哈哈!”

孟月池微微低着头,仿佛有几分年轻人被取笑时候的尴尬,却让万俟玥越发觉得这小娘子有趣。

“被五万叛军围城的时候,你怕么?”

“启禀陛下,不怕。”

“为什么不怕?”

“时值春寒,城外无粮草可用,原平城下开阔,叛军无匿藏之地,城中百姓以逸待劳守城之心远胜敌军攻城之念,天时地利人和,草民便不怕。”

“好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万俟玥的眼中满是赞赏之意。

“孟月池,你如今多大?”

“启禀陛下,草民生于玉衡初年。”

“玉衡初年……朕听说你是因为父辈乱定婚事才被免去了科举资格,也好,你要是真的科举入朝,当个规规矩矩的小文官倒是埋没了你这能文能武的本事,来人。”

有女官立刻上前。

“朕年少时候有一身银铠,取来让她换上。”

很快,那一身麒麟纹银铠就被取了过来。

铠甲既然是为当时的太子所制,自然精美之极,甲片也并不厚重,放了二三十年,依然银光璀璨。

看见孟月池将自己从前的甲衣穿在身上,万俟玥仿佛得到了一件极有趣的玩具,她端详片刻,又让女官取了梳子,给孟月池戴上了一顶银冠。

穿着纱袍的孟月池看起来有些文弱,穿上了铠甲却丝毫没有违和,见她认真被人摆布的样子,万俟玥几次笑出了声。

“好,这身铠甲就赏你了,你会骑射?把我从前用过的弓也拿来,马也牵来。”

孟月池在内殿里足足呆了两个时辰,还被得了赐膳,等她离开皇城的时候,所得除了一身银铠、一张包金牛角弓、一匹御马,还有几箱金银赏赐另十几件身绫罗衣裳。

送她出宫的女官被称作兰姑姑,身穿紫袍玉带,生得细眉细眼一团和气。

“孟娘子如今可是住在官舍?”

“得陛下召见,入了繁京不敢去旁处,只将些许行礼放在官舍就来了。”

“既然见过了陛下,孟娘子自可先在繁京寻个落脚处,绫儿,你跟着孟娘子,待孟娘子安顿好了再回。”

一位跟在后面的女子连忙上前两步领了对牌,正是之前引着孟月池入宫的那位女官。

兰姑姑转过身来,笑着对孟月池说:“繁京城里人多事杂,孟娘子奔波跋涉,倒不如关上门好好歇息几日。”

听出了话里的提点,孟月池对着兰姑姑点头:

“姑姑说得对,实不相瞒,我骑马到现在,腿还是疼的。”

“哈哈哈,孟娘子真是直白可爱。”兰姑姑将手敛在袖里,面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如今这些赏赐是陛下怜惜孟娘子年少为国,智勇双全,陛下对孟娘子很是喜爱,言大人和各位大人还没入京就先在内殿召见了孟娘子。至于论功行赏,待各位大人都来了繁京,廷议之后方有论断。孟娘子年少建功,家中父母定然欢喜。”

她语气亲近,仿佛是看孟月池从小到大的长辈似的,孟月池想起自己的母亲,脸上多了些笑。

“母亲早就给我写过信,骂我莽撞,又怕我坏了平叛一事,如今知道我安然,大概要把一城的庙都拜遍了。”

“她只提了母亲,没说父亲?”内殿里,万俟玥看着手中的折子,上面早就写了孟月池从小到大的生平。

“是,孟娘子是庶女,倒是跟她嫡母亲厚。”

“她母亲柳朝姝是柳朝妤的姐姐,嫁了个不顶用的男人,倒是挺有儿女福分。柳朝妤、柳铉徵、薛重岁,她还去过朔州,在勇毅学宫外给那些稚童授课,看出身是实实在在的女旧臣之后,行事为人倒是丝毫不迂腐。”

万俟玥看向一旁一份已经写好的圣旨。

在见到孟月池之前,她已经想好了孟月池的去处,从五品的骑都尉爵位给一个,再封个太学博士,就跟那群女旧臣一般留在繁京罢了,过两年放到外面去做个学官,清贵又无权。

现下她已经改了主意。

“孟月池,确实是个将才,十八岁,真是个好时候。”

听见陛下的话,兰姑姑想了想,接了一句:

“孟小娘子看模样真是干净漂亮,行事却和旁人不同,她穿着陛下从前的银铠,还真有几分从陛下身上借去的威风。”

“从朕身上借去的威风?”

万俟玥抬头看向自己的御前女官。

兰姑姑低头浅笑:“要不是得了陛下之威,她年纪轻轻又怎能在原平那等地方招揽人心立下功业?”

“你倒是会拍朕的马屁。”玩了几个时辰的万俟玥心情奇佳,看着折子里说柳朝姝为了女儿求学带着女儿离开孟家,她说,“这柳朝姝倒是挺有本事,养了个好女儿,既然孟月池那爹不成器,我就先给她个脸面吧,封个正五品的散官,朝议大夫。”

越过其父擢升其母的事在明宗朝的时候有过不少,可是像这样直接给一个没有功名的女子赐散官也是极少见的。

兰姑姑怔了下,连忙让人去拟旨。

夜里,伺候了陛下歇息,兰姑姑守在殿外,那个叫绫儿的女官悄然站在她的身侧。

“姑姑,孟小娘子没有住柳家宅邸,而是另外赁了一处院子,付了半月租金。”

“还真是有副玲珑心肝,一点就透,不跟那些女旧臣牵扯。”兰姑姑点点头,就见绫儿将一个锦囊呈了上来,“这是什么?孟小娘子给你的赏赐?你留着就是了。”

“姑姑,这是孟小娘子特意给您的。”

兰姑姑打开一看,不过是个银质的平安锁,精巧是有几分的,在见惯了金银财宝的御前女官面前就平平无奇了,也不算什么值钱物件儿。

“孟小娘子说这里面装了一点晒干的万家供粟,是她离开时候齐州百姓送的,她听您口音有一分像是德元人,知道您确实是齐州德元县人之后便取了这个。”

百姓们将嘴上省下来的一点粟供奉在神前三日,再赠给了孟月池作临别礼,自有为她祈佑平安的意思。

垂着眼眸看着手里的银锁,片刻后,兰姑姑点点头:

“我提点她确实是因为她也算是救了我家乡父老。这位孟小娘子确实是聪慧,难怪能得了陛下的喜欢。”

“姑姑,之前不是说……”

御前女官们都知道陛下不喜女旧臣一派,尤其是不喜欢柳铉徵,孟月池就算有功,光是身份就折了一截。

怎么如今兰姑姑却说她得了陛下的喜欢?

“她生在了好时候。”兰姑姑轻声说,“生在玉衡元年,在陛下眼里她不是女旧臣之后,而是咱们本朝的少年英才。为了她,陛下连柳铉徵的亲甥女都愿意抬举。”

说完,兰姑姑抬头看看月亮。

庐陵明月是美名,在陛下这儿可远不如素手阎罗的名号。

能杀人的孟小娘子只要一直如今日一般在陛下面前稳妥坦荡,福气还在后面。

天上一轮残月当空,照着巍巍皇城,也照着坊间一处不起眼的屋舍院落。

“姑娘,今日得了这许多衣裳,明日您出门可要穿?还得早点去置办东西,咱们从齐州出来也没带什么送人礼,总不能到处送那些万家粟呀。”

看着那些在灯光下辉光隐隐的绫罗锦绣,刘嬷嬷轻声问自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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