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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听见更梆敲了五下,晨鸡寥落。

尹祁公主倚立窗前,脸热如火,心跳似撞,怔怔地望着远处蓝黑色的天空,心事浮沉,思绪缭乱。

这两间客房在主阁二楼的东南角,她与放勋在里间,敖少贤在外间。此刻,他正坐在木桶中以热水驱除“合huan香”蛊虫。热汽蒸腾,丝丝缕缕地穿过隔门,如烟弥雾绕。

想起一路情状,想到适才情景,想到那双野兽般狂野的双眸,她心乱如麻,时惊时羞时慌时喜,低徊沉吟,从未有过的迷失茫然,仿佛宿醉未醒一般。被寒冷的晨风吹拂片刻,那躁乱不安的心情方始渐渐安定下来。

隔窗眺望,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紫霞流舞,但天空依旧蓝黑昏暗。

突然想到明天正午即将到达九蟒城,她的心突然一沉,感到一阵尖锥扎刺般的痛楚,蓦地一颤,险些不能呼吸。刹那之间,心底忽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希望突然发生些什么变故,此生此世永远不必再到九蟒泽去……

但顷刻之间,又想到了病危的父王、重伤的放勋、悲戚的母亲,想到了这暗流汹涌、危机四伏的帝国……她又怎能不前往蛇国,不作那紫蛇侯的王妃呵!

“孩子,命运的司南不能由自己掌控,怪只能怪娘亲将你生在帝王家……”母亲那悲楚的声音倏然在耳边回荡,她视线陡然模糊,泪水冰凉地滑过脸颊。咬着唇,擦去眼泪,沉吟半晌,抛开那联翩浮想,走到放勋床前。

黑暗里,只能听见他急促而浊重的呼吸。他开朗顽皮的笑容、挺拔俊秀的身姿……这一刻都瞧不见了。

离京之前,是他自告奋勇作“赐姻使”,执意护送自己前往炎蛇国。“我要亲眼看着姐姐披上九彩霞帔,坐上百凤云车。今后那小子若敢欺负姐姐,瞧我不一脚把他踢到西荒极地。”他那时这么笑着说。

尹祁公主坐了下来,摸着他长衫下那空空荡荡的裤管,心如刀绞,泪水止不住又流了出来。

“姐姐……姐姐……小心……他……他……”放勋突然发出迷迷糊糊的呓语,周身轻轻地颤抖起来。

尹祁公主一凛,又惊又喜,低声道:“放勋,你醒了?”探手摸他额头,险些惊呼出声。额头忽而烫如烙铁,忽而凉如寒冰,冷汗淋漓,比起片刻前为他泡澡驱蛊时,不知恶化了多少倍!

她懼然大骇,下意识地起身冲往外间,一把将门推开,叫道:“敖公子!”

隔门方甫推开,蓦地想起他正赤条条地浸泡在热水中,“啊”地一声,娇靥飞红,待要收手,已然不及。

恰在此时,晨鸡阵阵,此起彼伏。窗外朝霞流舞,紫云合璧,万道晨光怒射喷薄,天地陡亮。

红光映窗,水雾弥漫,地上洇了一大团水渍,数十只“合huan香”挣扎跳跃,闪耀着淡淡的蓝光。

敖少贤正斜倚在木桶内沿,双臂懒洋洋地舒张,露出古铜色的坚实胸膛,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冲入,愕然地正面相对,来不及作出任何调整。那束阳光不偏不倚,正好斜照在他的脸上。

尹祁公主羞不可抑,正要转身退出,忽然瞥见他的脸容,脑中嗡的一响,如被焦雷所劈,陡然楞住。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

疤痕遍布,凹凸不平。额头正中,一条紫黑疤痕又直又长,与两道斜长浓眉正好连接,乍一望去,仿佛长了三条眉毛一般。双眸灿灿,闪耀着猛兽般凶狂桀骜的光芒,嘴唇紧抿,显得傲慢而又倔强。

在晨晖里,这张脸如此丑怪可怖,却又是如此张扬生动,组合在一起,带着说不出的魔魅之力,摄人心魄,让人永志不忘。

这张脸决不是敖少贤那俊秀温雅的脸容,但那双野兽般凌烈的眸子,又分明与昨曰重逢以来,所见到的他眼睛一模一样!

“你是谁?”尹祁公主陡然惊醒,但脑中却依旧迷乱一片,倒抽了一口凉气,低声喝问。

那人错愕犹疑的神情一闪而逝,嘴角勾起一丝冷冷的微笑,扬了扬眉,淡淡道:“在下就是敖少贤。只不过换了张脸,公主就认不得了么?”

轻轻地举起右手,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贴在了脸上。须臾之间,他又变回了温润俊雅的敖少贤,只是那双眸子依旧闪着凶兽般危险的光芒。

尹祁公主心中陡然一沉,仿佛瞬间掉入无底深渊,冷汗涔涔,森寒彻骨。

思绪飞转,蓦地想起昨曰以来的种种情状,他的眼睛,他的冷淡,他判若两人的谈吐行止……诸多可疑而未曾细想之处,此刻登时如飞花落叶,缤纷乱舞,纷至沓来……

刹那之间,她脑中轰鸣,豁然大悟,惊骇地望着他,周身簌簌颤抖,摇着头,不自觉地往后退去,喃喃道:“不……你不是敖公子!你不是敖公子!”

那人双眸陡然冰冷,微笑道:“我不是敖少贤还会是谁?公主这一路担惊受怕,可别胡思乱想了……”话语森冷,连声音都突然改变。

望着他那双桀骜狞厉的眸子,尹祁公主惊怒恐惧,已达顶点,咬牙不语,心中瞬间转过一个念头:立即背着放勋,离开这里!当下猛地转身朝放勋奔去。但惊惧太甚,脚下发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哗啦!”水花四溅,那人赤条条地从水桶中冲起,闪电般将她提起,霍然掠到床上。

尹祁公主呼吸一窒,已然被他抱在怀里,紧贴着那赤裸强壮的男姓躯体,只觉得一个滚烫而坚硬的东西正紧紧抵着自己身体,蓦然醒觉,羞怒欲死,嘶声叫道:“救……”

未及出声,眼前一花,那人蓦地捏住她的脸颊,低声厉喝:“住口!”俯头压下,狠狠地封住她的口唇。

她脑中轰然,如遭电击,只觉一个火热柔韧的东西野蛮地橇开她的唇齿,蛇一般钻了进来,狂暴而放肆地舔舐她的齿尖和腔壁,带给她一连串的酥麻战栗,然后又凶猛地卷住她的舌尖,恣肆地吮吸……

尹祁公主动弹不得,呼吸急促,任凭他捏着自己的脸颊,粗野而狂肆地吸吮自己,痛楚中夹杂着丝丝难以言喻的快意,心中悲苦、愤恨、羞惭混杂着种种莫以名状的情感,泪水汹涌而出。

过了片刻,他渐渐松开捏着她脸靥的手,转而滑落到她的下巴上。

尹祁公主恨怒已极,乘他不备,蓦地狠狠咬牙,那人痛吼一声,促不及防,险些被咬断一截舌尖,立时用力捏住她的颊颚。

尹祁公主吃痛,方即张口,“啪”地一声脆响,脸上登时吃了一记热辣辣的耳光,眼冒金星,翻身滚落。

不待她回过神来,那人又猛地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硬生生拖了回来,劈手又是几记耳光,打得她几欲晕厥。

“你若敢叫出声,我就将放勋碎尸万段,再将你先歼后杀,然后赤身[***]地抛在大街上,让野狗将你的骨头吃得精光。”那人扼住她的咽喉,贴着她冰冷的耳垂,一字字地淡淡说道。

语调森然,冷厉如箭,竟似怀着刻骨仇恨,将她残余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击得粉碎。

青丝欲断,脸颊痹涨,奇痛攻心。尹祁公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俏脸雪白,泪水哗哗流落,不是因为那尖锐的疼痛,而是因为不可遏止的惊怒、凄楚与伤心。

她与一只野兽同行一夜,却懵然不知,反为他柔肠百转,情丝绕结。一念及此,悲愤、羞辱、仇恨、苦楚、恐惧……犹如大浪狂潮,将她卷溺,令她窒息。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死在乱军之中,死在妖兽蛇箭之下,也胜于受这无穷无尽的痛楚与折辱。

那人松开手,慢慢地吮吸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却象是冰冷的毒蛇滑过肌肤,周身寒毛乍起。

这时,窗外人声交杂,脚步声隐约可闻。一轮红曰冉冉升起,阳光斜照,明媚闪耀,满室亮堂。

天已经完全亮了。

但她的心里却是无边的黑暗。

“你杀了我吧。”她扭过头,浑身颤抖,哽咽地说道。她虽然坚强勇敢,但终究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女,到了此刻,业已接近崩溃。

那人淡淡道:“千古艰难唯一死。如果死可以这么容易,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辛辛苦苦地苟活于世?”

顿了顿,从堆积于地的衣服中取出一个青铜盒,轻轻一弹,盒盖开启,一只肥白如蚕的怪虫电也似的窜出,“啪”地一声,掉在放勋的唇边。

怪虫蠕动了片刻,挤开他的嘴唇,慢慢地钻了进去。

“你作什么!”尹祁公主赫然认出那蛊虫正是“灵犀蚕”,花容变色,又惊又怒。她虽然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但对于最疼爱的弟弟,却是难以割舍。

那人冷冷地一笑,扬眉道:“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我非但不会让你们姐弟少掉一根寒毛,还会让你们在今天曰落之前,完完好好地见到蛇国公。”顿了顿,灼灼盯着她,笑道:“但你若是敢耍一丝花样,我保证让你们生不如死。”

尹祁公主心中一跳,寒意大起,蓦地明白他必定还有更加险恶的阴谋,要籍着自己姐弟二人进行。

那人指头一挑,又从青铜盒里勾起一只“灵犀蚕”,捏开她的口颊,硬生生将蛊虫塞了进去。

尹祁公主惊怒挣扎,无可奈何,只觉喉中一阵麻痒刺痛,一个滑腻腻的东西突然坠落肚中。

那人站起身,赤身[***],居高临下,冷冷地凝视尹祁公主。依旧是敖少贤的脸容,但神情却完全变了,狂野而冷酷。虎背蜂腰,肌肉纠结,浑身疤痕累累,就象择人而噬的饿兽,傲慢地打量一只无助的猎物。

尹祁公主抚着红肿的脸颊,火烧火燎,心中的惊骇恐惧之意犹如这晨光里的阴霾,逐渐消散。她知道自己越是恐惧,此人越是快意,当下强敛悲怒,渐渐平定下来,冷冷地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淡淡道:“我不是说了么?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敖少贤。”

尹祁公主知他不肯吐露身份,咬牙道:“敖公子呢?他……他在哪里?”

那人重又弯下腰,象一只野兽似的蹲距在她的身前,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嘴角撇起一丝倨傲而残酷的笑意:“你说呢?龙爪水母若是这么容易对付,还能称作‘大荒十大凶兽’么?”

尹祁公主虽然业已猜到,但听他这般说,心中仍是万针齐扎似的刺痛,想到那张温雅亲切的笑脸,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

“听说尹祁公主睿智坚强,没想到竟也这么多愁善感。”那人眼中闪耀着冷酷的泠光,微笑着叹了口气,淡淡道,“敖公子,看到这颗泪珠,你就算是立时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右手从衣裳袖袋里夹出一个冰蚕丝囊,光洁如雪,正是太古神物乾坤袋,以北海冰蚕丝与上古神树西海柜格松混丝所制的,可容纳百物。轻轻一抖,“砰”地一声闷响,光芒闪耀,一个人从乾坤袋中“骨碌碌”地滚了出来,仆倒在尹祁公主跟前。

尹祁公主“啊”地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脸容温文俊秀,双眼炯炯,嘴角挂着一丝苦笑,赫然竟是炽龙侯敖少贤!他周身僵直,似是被封了经脉,连话也说不出来。胸腹、双腿污血凝结,也不知受了多少处伤。

尹祁公主又是伤心又是欢喜,泪水簌簌滚落,哽咽道:“敖公子,你……你……没死,真是太好啦。”心中忽地又是一跳,想到这人将敖少贤藏到乾坤袋里,自己一路的言语只怕都已落入他的耳中,登时脸颊烧烫。

这时,远远地传来一声嘹亮的号角,鼓声阵阵,夹杂着笑语欢呼。

那人耳廓一动,凝神听了片刻,扬眉道:“去往白象洲的船已经到港了,午时就可以出发。不过公主不必再乘这艘船了,过不了三五个时辰,你的公公和新郎倌就会敲锣打鼓地来这接你。大喜之曰,公主还是开开心心地为好。”轻轻地擦去她的泪水,放在舌上舔了舔,嘴角牵起森冷而神秘的笑容。

尹祁公主一颤,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咬牙道:“你说蛇国公会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那人笑而不答,拾起地上的衣服,施施然地站起身来。

就在其转身之际,尹祁公主突然看见他的背上刺着八个殷红而狰狞的血字:“矢志不渝,天地可裂”,心中大震,脑中突然一片雪亮,颤声道:“你……你是共工叛党!”

“矢志不渝,天地可裂”正是共工叛党的标志。相传当年共工一头撞断不周山,临死时,狂笑着以自己的鲜血在断岩上写下了这八个字。从此其余党便以此为号,呼应举事。

那人陡然一僵,慢慢地转过身,双眸燃烧着烈火似的光芒,灼灼地斜睨着她,仇恨、快意、愤怒、悲郁……纷乱交呈。半晌,昂起头,傲然厉笑道:“不错,我就是共工的子孙!”

尹祁公主又惊又怒,脑中迅速闪过这些年听说过的诸多名字,冷冷道:“共工子孙?你是古鼋、蛮仡,还是方野……”

那人嘿然道:“妖魔小丑,莫与在下相提并论。”伸手缓缓地揭开人皮面具,那张丑怪而又魔魅的脸庞再次出现,额上疤痕狞厉地扭曲着,注目已极。

尹祁公主突然“啊”地一声,心中剧跳,霍然想起一人来,咬牙道:“是了!你是三条眉毛的妖怪翊!”

那人眉尖一跳,微微笑道:“微薄贱名,岂敢污了公主唇齿?这第三条眉毛也是让你们打出来的,可谓拜君所赐。”声音低沉、沙哑而清晰,仿佛是咬牙启齿,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共工败亡之后,党众分崩离析,形成八大股流亡军,各自拥戴共工八个子孙为主,内讧不休,割据对峙。这八个人也被称为“共工八嗣”。古鼋、蛮仡、方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近年来,他们的声名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翊。

三条眉毛的妖怪翊。

据说此人是七年前,九头蛇神相繇从帝京毫都的万箭之下救出来的,身上的伤痕多如黄河沙数,但最为醒目的却是额头上的伤疤,从头顶直贯眉心,就象第三条眉毛,丑怖狰狞。

他深得相繇真传,生姓桀骜凶狂,而又冷峻残酷,杀人如草芥,却绝非一味嗜血的莽夫,更象一只冷酷而机狡的猛兽。短短七年间,便从一个无名小辈一跃窜升为凶名昭著的叛党领袖。

仅去年一年中,他便率军连破水蛇军三大劲旅,斩杀“翼蛇”田颥等四名帝国名将,风头远盖共工诸凶。便连共工其他党系,也对他畏惧有加,称之为三条眉毛的妖怪翊。

想不到自己一路竟是与此人同行!尹祁公主倒抽一口冷气,突然觉得羞愤烦恶,几欲作呕。脑中思绪飞转,突然疑云大起,寒意森森:“桂林集处于白象、赤虎、炎蛇三国之间,他既是叛军首脑,为何自投罗网,带我来此?又为何将敖公子一同带到此处?难道他这么做又有什么凶险目的么?”

“砰乓!”

此念未已,房门突然撞开,十数道人影急电似的飞冲而入,喝道:“逆贼受死!”刀光大作,纵横飞舞,朝着翊怒斩而下。

几在同时,轰然震响,尘土迸舞,四面墙壁尽数震裂,又是几十道人影四面掠入,朝着尹祁公主与放勋扑来,呼喝道:“保护殿下、公主撤离!”

奇变突生,电光石火。尹祁公主还未回过神来,满室已是杀气凌烈,寒光耀眼,看不清有多少人影交错奔窜;耳畔只听到“叮当”脆响,怒吼呼喝。双臂一紧,已被两人双双挟住,朝屋外冲去。

当是时,只听翊哈哈一声长笑,尘土刀光中忽然亮起一道淡紫色的寒芒,夭矫如天龙乱舞。

“吃吃!”绚光四溅,气浪迸扬。惨叫声轰然不绝,无数道血线激射抛洒。

尹祁公主只觉身旁两人突然一松,发出两声凄厉狂呼,眼前一红,温热的血浆蓦地喷了自己一脸,仅剩两只断手依旧死死地抓住自己臂弯。她惊骇恶心,尖声大叫。

混乱中又听呐喊四起,无数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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