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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打趣:“二郎可是想念殿下了?”

言尚强自坚持:“……并非如此。只是视力受阻,人性本懦罢了。”

老御医摇摇头,他坐在榻边,将言二郎换下的纱布随手丢去火炉中,又去药匣中翻新药:“老臣为二郎调制的这种新药,眼睛上可能有点儿刺,但不碍事,都是正常的……”

言尚闭着目,觉得目中有些刺,更胜于以往。他一贯善于忍耐,此时听着外面的霖雨阵阵,却心生烦躁,有些不耐。他不禁睁开了眼,面向窗子的方向。他随意瞥去,兀地一怔。

老御医在收拾自己的药匣,忽听到身后茶盏落地声。他回头,见言二郎站了起来,仓促之下,言尚将茶几上的茶盏扫了下去。而言尚垂头看着砸在地上氆毯上的茶盏,又去看自己的手。

他似在思量什么。

老御医安慰:“不小心砸了一茶盏而已,二郎不必慌……”

言尚睁着眼,向老御医看来。他目中眼尾布着红血丝,眼瞳却清黑干净,眸心如清水一般,潺潺绕绕。他望着老御医,斟酌半晌后,道:“茶盏,是我自己推下去的。我想证明一下,我是不是真的能推下去。”

老御医愕然睁大眼。

言尚似努力控制情绪,却仍是禁不住,唇角微微勾起。他的笑意非常浅,温润安静,但他是真的笑了一下。

言尚拱手向老御医行大礼:“我能看见了。多谢救命之恩……”

老御医赞叹不已,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调的新药效果这么好。

他抚着须笑,接受了言二郎的大礼。但是看言尚道完谢,转身就往外走,老御医不禁拦人:“二郎你这是要去哪里?二郎刚刚恢复视力,还不应出门。二郎还是坐下,让老臣好好看看你的眼睛……”

言尚立在屋门口,回头。

他本就气度好,而今睁开了眼,眉目清润秀丽,为他再度添色。那双眼睛,如同将一尊玉人点活了一般,让言尚整个人不再是冷清清的缥缈不可追的气质。

言尚微赧,微微笑道:“自是该让先生为我多看看眼睛,但我心急如焚。我将将能看见,我想去找一人。待我回来,再请先生帮我看眼睛。先生见谅。”

老御医哎一声,见言二郎出了门。

老御医趴在窗口,见言尚白衣金冠,从廊下一侍从手中取过了伞,他便要走下台阶。

老御医扯着嗓子:“你眼睛里红血丝还未除呢……”

言尚回头,含笑:“无妨。”

老御医:“天还下着大雨呢。”

言尚:“无妨。”

老御医:“你小心中途又看不见了!”

言尚依然笑:“无妨。”

他心情极好,就那般撑着伞下了台阶,在仆从们的指引下向庭院外走去。言尚是如此稳重之人,老御医没见过他如何轻快的样子。但这日黄昏大雨下,言尚撑伞、不紧不慢向外而去的白衣背影,落在老御医眼中,倒真的有几分年轻人才有的气性了。

老御医啧啧:“色令智昏啊。”

连言尚如此稳重的人,也不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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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言尚如何不着急?

他三月便与暮晚摇重逢,而今已经时至七月。

四个月的时间,他与她那般相处,他日日在心中想她现在是什么模样,他手指一遍遍地摩挲她的脸颊……他心中充满了渴望,可是他就是看不到她。

暮晚摇看到的他,永是淡定的,自如的。可是言尚心中也会恐慌,也会焦虑。他经常会害怕自己就此失明,经常怕自己再也看不到她。如果他一直看不到,他记忆中的,便总是她最后冷淡地离开的背影。

他想看到她的脸!

想看她长如青山一般的眉毛,想看她那总是蕴着狡黠戏弄之色的眼睛,想看她小巧的鼻子冲自己皱起,想看她嫣红微翘的嘴角……她长大了,她不应是他记忆中少女时候的模样了。

可是他就是看不到!就是看不到!

如何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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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骑马而出,到了半道上,雨便停了。他到了金陵秦淮河边的市集街上,这里在雨停后,人群重新聚了起来,马匹根本进不去。好在言尚如今不是瞎子了,面对人群他不必再无措。

他只定了下神,将缰绳给了身后下马跟随的韩束行,就向人群中步去了。

傍晚时下雨,暮晚摇和一众李氏嫂嫂婶婶、表姐表妹们散开躲雨。雨停后,市集重新热闹起来,夜色渐深,灯火渐亮,时间如此耽误之下,秦淮河畔一片光明璀璨,暮晚摇却被雨误了回去的时间。

她有些不高兴。

拉着她一起去放孔明灯的一位嫂嫂安慰她:“待我们放完了河灯就回去。驸马又看不见,天亮天黑于他来说没区别。纵是殿下晚回去一会儿,驸马当也不在意。

“殿下是公主,难道还要看驸马的脸色么?就算殿下真的不回去,驸马难道还敢跟殿下生气么?”

暮晚摇蹙眉,眉心越蹙越深。

她渐渐停了步,觉得这些人说的不对。言尚不仅是她看中的驸马,他还是她的爱人。他说请她尊重他……她可以不尊重自己的驸马,因为驸马于她来说只是“臣”,可是爱人不是“臣”。

她囚了言尚,他已经很不高兴,她虽然口上不向他道歉,可她也在思考言尚的话……

暮晚摇对几位嫂嫂说:“你们放灯吧,我让秋思跟着你们,她帮我将我那盏放了就是。外大公已经去世了,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我有事先回了。”

一位嫂嫂看公主说走就走,一个转眼,就和她们擦肩,不禁回头:“殿下……去哪里?”

暮晚摇已经跻身入熙攘人群中,置身民间,她没有如平时那般妆容精致、衣着华丽,她如寻常人家出来玩耍的小娘子一般,简约柔美,回头对几位女郎摆了摆手,轻声:“去找言尚啊。”

众人拦不住,就看她闪身入人群,很快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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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畔,光影流窜。

一盏盏华灯,一重重银光。一把把绣着山水的油纸伞五彩缤纷,高高挂在悬竿上,装饰着夜市;一袭袭俊男美女相依着在人海中穿梭,一道抬头去看灯谜。

暮晚摇在他们中穿梭,一重重光照在她身上,她不眷恋这般繁华,只向街市外围走。

一个个人与她擦肩,一盏盏灯照在她侧颊上。

各种声音在她耳边炸开,喧嚣沸腾,都是民间热闹。这些热闹是旁人的,与她无关。暮晚摇一心一意地向外走,越来越急。而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后喊她。

初时没在意,但那道清润的声音穿梭人海、穿梭灯火,在她耳边再响起——

“摇摇!”

暮晚摇猛地回头,看到人流梭动,灯火摇落,一个白衣青年立在重重人海外,向她这边望来。待她回头时,他清眸明显地亮了一下。他露出笑,向这边招了招手,然后碍于他拘谨的性情,他很快收回了手。

可他目光盈盈似水,依然看着她。

那一下的光,比这一整晚暮晚摇看到的灯火都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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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懵懂地看着隔着人流的言尚。

他努力地向她这边过来,身边没有仆从跟着,他目光望向她,各种灯盏的光照在他眼中,他有些不适地掩袖去遮。但是他分明——

分明看得见!

他看得见她!

暮晚摇圆眸瞠大:他眼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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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呆呆看着,然后蓦地大步走向言尚。

言尚小心谨慎,不撞到身边人。暮晚摇却无所顾忌,她向他走来,便是所有人,都要为她让道。

她走到了他面前,看着他。

暮晚摇:“你眼睛好了?”

言尚轻轻的:“嗯。”

他眨了下眼,眼中有水光,红血丝却好像更多。

暮晚摇皱眉。

言尚何其会察言观色,他道:“只是还不太适应光……御医说没事的。”

他心中拥着小小的、快乐的欢喜,想与暮晚摇分享。而他那想分享的心何其温柔,他才目光柔润地望着她、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他手腕就被暮晚摇抓住。

暮晚摇当机立断:“跟我来。”

满地水洼,水洼中金光灿影。

暮晚摇带着言尚穿梭人流,向一个方向跑去。袍袖在风中轻扬起,言尚被她拽着手腕,不自觉地跟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