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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你不觉得可笑么?刘文吉纵是有罪,但罪更重的,显然是皇帝自己。但是我等为臣者,就连我老师,也没人敢说是陛下不好,只敢说是奸宦误国。好似若是除掉刘文吉,这天下就清明了。

“但罪孽更深重的,不是陛下么?刘文吉将南蛮的条件告知,毫不犹豫想送出剑南的人,不是刘文吉,而是陛下。刘文吉他身为大内宦,看似权倾朝野,可是他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他身后并没有稳固的支柱。他所为,都依附于陛下对他的信任。一旦陛下想收权……内宦的权,是最好收的。

“天下人都说,是刘文吉蒙蔽了陛下的眼睛,但事实上,难道不是陛下也蒙蔽了刘文吉么?刘文吉有今日,是陛下一手推上去的。是陛下刻意让刘文吉走到前头,替他挡着群臣的唾沫。

“刘文吉自觉自己在利用陛下来满足他膨胀的野心,殊不知陛下也在利用他来除去自己不喜欢的人、不想听到的声音。而有朝一日……若真的有朝一日,天下昏昏已经到了无法走下去的地步,皇帝只要将刘文吉推出去送死,满朝文武仍然会回来支持陛下。

“只要送刘文吉一个人死,陛下就仍是天下人的好陛下。”

言尚嘲讽的:“摇摇,一个昏君没什么了不起,但一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满不在乎、仍要一力享乐、不管身后人死活的昏君,才是最可怕的。

“陛下还不是陛下时,还是晋王时,他还有办事的心。但他为了皇位忍了太多年,被先太子和秦王压了太多年了……他心理已经扭曲,已经不正常了。

“陛下初做皇帝时,他还来请教我公务,问我如何成为一个明君。但是之后,他便嫌我多管闲事,疑心我想操纵他。他和刘文吉一拍即合,装着舍不得我的样子,却也巴不得我赶紧滚出长安,不要碍着他……

“他早已不想做什么明君了,他只想做一个皇帝,做一个只享受的皇帝!”

暮晚摇怔怔看他。

她说:“你这样的想法……无人敢这般想。”

言尚垂目,他坐了下来,靠着暮晚摇。他轻声:“我也只敢和你这般说罢了。”

暮晚摇温柔地抱着他,让他的脸靠在自己胸口。她看他疲惫地在自己怀中闭目的样子,手指拂过他的面容,想他这些日子又瘦了太多。

她心中怜爱他,便如母亲安慰自己幼儿一般,柔声:“那些都暂时不要管了。言二哥哥,我们是人,不是神。问题要一个个解决,如今……先顾着剑南战事吧。

“剑南已经停战一个月了……不能再拖了。”

言尚在她怀中睁开眼。

他疲惫不已,却挣扎着坐起,道:“我给剑南主帅写封信,问那边如今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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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南如今的情况,便是没进展。

主帅和广州刺史言尚通信数月,一开始只是同僚三言两语的交情,后来便将言尚引为知己,对言尚吐自己的苦水。

中枢不让战!而剑南不战,便是日日看着张狂的南蛮人碾压他们!

中枢也不派人来谈和,只任由那几个内宦在军营中颐指气使。

粮草也没了,军饷也发不出去,战没法打。而中枢还要交出剑南……主帅不敢走出营帐,他不知如何向自己手下的将士交代,不知如何向剑南的百姓交代。

他要如何说出,朝廷要抛弃你们,让让你们沦为他国奴这样的话?

言尚再一次写信来,主帅便再次煎熬地回信:“素臣,我日夜焦虑,已然撑不下去……

“每日愧对将士,愧对黎民。然无粮无饷,我又如何?

“素臣,我已不知我还能撑多久……或许我便要沦为千古罪人,沦为丢了剑南的罪人……可是陛下口谕,你我如何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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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帅进退维谷之时,杨嗣、赵灵妃、言晓舟爬上山岗,观望着整座郡城被敌军摧毁的样子。

赵灵妃与言晓舟是一同陪杨嗣登山来看地形的,如今剑南不让打仗,军士都被要求转移百姓,而边郡已经有南蛮人大摇大摆地试探着进来,烧杀抢掠,军士们一概不管。

风吹衣袂,三人立在小山岗上,静静地看着下方好似又发生的一次冲突。

是一队南蛮人来抢百姓的粮食,百姓嚎叫着不给,被人鞭打。而剑南军士路过,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管。下方吵闹声巨大,然而传到山岗上,只有风声。

赫赫的、无尽的风声。

言晓舟望着下方蚂蚁一般小的百姓们,出着神。赵灵妃也静静地看着,缓缓移开自己的目光。而杨嗣不在看那些,他只一目掠过,就去看整个地形了。

良久,赵灵妃问:“表哥,你看好了么?”

杨嗣:“嗯。”

他手指在半空中虚虚一划,道:“朝廷不让军士作战,但我不是军士,我们这样的人只是苦力,不算兵。我已经说服了我们所有人,今晚凌晨行动,突袭南蛮军营,把他们抢走的东西全都抢回来,抢不回来也烧掉!

“绝不留给他们!”

言晓舟在旁忧声:“只怕他们查到三郎身上……”

赵灵妃冷声:“我替表哥担着!我阿父是兵部尚书,我看这里谁敢动兵部尚书的女儿!”

杨嗣和言晓舟都没说话。

赵灵妃转过头看他们,见他二人并肩而立,她自己却快被羞愧吞没,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剑南的痛苦,不都是刘文吉造成的么,不都是她父亲助纣为虐么?

她羞愧提及自己的阿父!

可是到这个时候,她又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去帮助表哥……

赵灵妃心中刺痛,言晓舟被杨嗣搂着肩向山下走,那二人走了一半,又回头来等她。

言晓舟柔声:“灵妃姐姐,怎么不走了?天黑了,我们快下山吧。我今日给大家熬粥喝,很好喝的,灵妃姐姐可不要错过了。”

赵灵妃看去,言晓舟目光温柔,没有对她的敌视。她再看向杨嗣,杨嗣似笑非笑地、对她一勾手,又不耐烦的:“还不快过来?婆婆妈妈的。”

赵灵妃噗嗤一笑,追上二人,跟着他们下山。她眼睛盯着二人的背影,见男子巍峨,女郎纤柔,而他们都是世间最好的人……赵灵妃抬目,凝望向天幕。

为了守护这些最好的人,她要与自己的父亲为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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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嗣领人夜袭敌人军营,成功抢出数车粮食。那些粮食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被扔到了被抢走粮食的百姓家门外。天亮后,城中百姓四处欢喜。

军营则气氛紧张,排查是何人这般大胆。内宦和南蛮人一起来质问主帅,主帅说自己不知。内宦非要主帅交出人来,主帅迫不得已,只能满营查找到底是谁敢这么做。

最后查到了杨嗣身上。

而赵灵妃在此时跳了出来,说自己是兵部尚书的女儿,谁敢当她面碰杨嗣!

内宦似笑非笑:“原来你便是赵五娘,你阿父早与我们交代过了,见到赵五娘,就绑赵五娘回长安。剑南的事,不是五娘能够插手的!”

他们将杨嗣五花大绑,赵灵妃和杨嗣与他们在军营中动手。那二人武功都好,军营花了很大力气才将二人放倒。但是内宦要将人带走时,主帅插手,说自己要先审问一番。

于是,只是赵五娘被不情不愿地带走。但赵灵妃心中已有准备,这些内宦不敢伤她,言晓舟妹妹会以医者的身份给他们在饭菜里下药,救自己出来。等出来后,他们再一起救表哥。

未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知不能屈服罢了。

而军营中,主帅看着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杨三郎。待嚣张的内宦走后,主帅为杨嗣松绑,让这个青年起来。主帅端详着他:“三郎,你几次作战,都能赢。你可否告诉我,若是今日你是主将,你会如何打这场仗?”

杨嗣诧异看去。

主帅满脸胡茬,憔悴无比。主帅的书案上摆满了书信,杨嗣目力极好,他一眼看去,看到一个眼熟的名字。

言尚。

杨嗣心中惊疑,正要猜测言尚和这位主帅是何关系时,主帅注意到他的目光,用其他信将那封信盖住了。主帅笑着解释:“我与言素臣是好友,几月来,关于剑南的战事,我与素臣讨论了很多。几次用你,也是素臣给的建议。

“我本想和素臣讨论该如何打这场仗,但素臣说问他不如问你。我一直很好奇,让言素臣这样的人都赞不绝口的军事天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苦于你身负谋反之罪,我不能与你交谈太多。

“此夜正好是机会,不如你畅所欲言告诉我,你如果是我,你要如何打仗。”

杨嗣反问:“将军与言二经常讨论战事?”

他眼睛微有光,道:“如今剑南局势,言二也知道么?他玩政治一直很不错,他可有说如何解剑南此局么?我们总不能一直不打仗吧?”

主帅不愿多说自己和言尚的通信,只道:“我们不过是说最近的官职调动而已,与你无关。你还是说你擅长的吧。”

杨嗣沉静一二,思索片刻后,觉得言尚信任的人,自己应该可以信任。于是他盘腿坐下,侃侃而谈,说若是他,他打算如何打仗。

杨嗣提起战争时,意气飞扬,眼中光亮,与平时沉静的样子格外不同……主帅看着他,微恍惚,颇有些慨叹。言尚说起昔日的杨嗣,便该是如此风采么?

他们都老了。

该给言尚和杨嗣这样的年轻人让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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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杨嗣和主帅说了什么,杨嗣仍被那些内宦投入了大牢,说要杀了他,给南蛮一个交代。

被关在牢里的杨嗣自然不知道,在他和主帅谈话后的次日夜里,主帅挥刀自刎了。

死前没有留一句话,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他既不肯退兵,也不敢忤逆皇帝的圣旨。左右煎熬,进退无路,只能以死谢罪。

满军营悲痛,军人们包围内宦们的帐篷,吓得内宦们不敢出门。而之后,早已被内宦策反的军人从中作祟,平定了军营中的乱局。如此严峻情况,必须有新的事情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不能让人总盯着主帅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