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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铎告诉过她,大隐隐于市,融入世俗,厚积薄发,方能异军突起。习书亦是如此。

令窈实在写不出,上午偷闲去了老夫人处侍病,用过午饭才回碧纱馆。令窈丢开斗笠,不想将雨气带进屋里,站在外间迎门处等小丫鬟取汗巾来。

视线随意四瞄,蓦地被东边板壁边闪缎坐褥吸引住,那上面多出一道立起的皮影板。

令窈惊喜,走过去拿在手里玩起来。没有灯,照不出影子,一手拿一个皮影,操纵竹竿,皮影便在指间跳动。

她高兴问:“谁送来的?”

小丫鬟拿了手巾替她擦拭衣裙:“不知道,刚才我不在屋里。”

令窈也不在乎是谁送来的,总归讨她欢喜就行。她本以为得了皮影已经够惊喜,哪想到更大的礼物还在后头。

她挪开皮影板,发现下面压着几张纸,拿起来一看,纸上字迹遒劲有力,竟是三篇《论语》大义。

正巧鬓鸦进屋来,好奇问:“郡主,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令窈连忙背过身,将那几张纸藏进袖里:“没什么。”

书案边,刚燃的梦甜香被移至案上,小鼎中白气缭绕,略见几点火星。令窈拿了火折子,拾起又放下,最后下定决心,将写着三篇大义的纸张悄悄压到砚台下。

到底是经过孟铎磨砺,誊抄功课都提心吊胆。以往梁厚布置功课,她都是直接抄先人大著交上去的。更何况,孟铎又没有指明需交她自己做出来的文章。

令窈呼口气,埋头誊抄,犹如偷鸡摸狗之辈。

第二日,家学开堂,各人准备将文章交上去,众人交头接耳,讨论文章。

令窈坐在桌前,不与人讨论,将文章纸张随意摆在案头,等着孟铎派人来收。

郑嘉木眼尖手快,见她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夺过去欣赏,惊讶:“四妹妹,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见解。”

郑令清凑过来,看完令窈的文章,满目诧异,死鸭子嘴硬:“也就是字写得好看些罢了。”

郑嘉木笑她:“五妹妹,你怕是连四妹妹写了什么都读不懂吧。”

郑令清神情羞愤,红着脸嘟嚷:“也就一两句看不懂而已。”

令窈面不改色心不跳,端得一派正气凛然之姿,拿回自己的文章,在郑嘉木眼前扇了扇:“别打扰我温书,搁别处闹去。”

正逢摇铃声响起,屋内吵嚷声轰然消失。有人自堂前而过,月白色大氅压檀色交领深衣,腰间系带做单角状,负手一本书抵在背后,与众位学子问好。

令窈暗自祈祷,千万别被孟铎瞧出端倪。

可能是她太过虔诚,老天爷听到她的心声,这一天过下来,安然无事,孟铎甚至还当众赞许她的文章立意高明。

郑令清阴阳怪气,说:“四姐,连夫子都夸你文章做得好,以后你去考女学士,就算不靠皇家特权,也一定能考上。”

令窈懒得理她,叫鬓鸦拿了几颗酸果给郑令清。山阳突然跳出来:“郡主,夫子请你过去。”

令窈心惊,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晚上习书时再说?难道他看出来了?

她到了孟铎跟前,见孟铎手里捏着她做的文章,一时心虚,余光瞥见郑令清伸长脖子往这边看,她遂又将低下的脑袋高高昂起来。

“先生,何事?”

孟铎:“你这三篇文章,写得虽好,但用词方面仍有不足,需要改动的地方我已经圈出来,你拿回去琢磨。”

令窈接过来一看,脸颊绯红。

墨迹圈出来的地方,刚好是她自作聪明改动过的句词。孟铎眸光深深压得令窈喘不过气,她声音细小,几不可闻:“回去就改。”

孟铎声音更轻,虚无缥缈:“下不为例。”

他到底还是顾及她这个关门弟子的颜面,就连郑令清上前询问,他也替她掩盖过去了。

是夜烛光照亮碧纱馆,令窈伏案提笔。

回来时,孟铎差山阳告诉她,夜课取消,让她重新做三篇文章,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再恢复夜课。

熬灯夜战,令窈悔不当初。

早知道孟铎火眼金睛,她哪还敢抄别人的文章,随便写一写交上去应付,总比现在被他逮住小辫子强。

她侧眼打量案上那三篇受到褒奖的文章,心中委屈,也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该抱怨。

到底是谁送了它来,既想着为她解难,就不该高估她的文章水平。现在好了,文采如此出众,教孟铎一眼识破。

夜里又下起薄雨。

飞南没带伞,快步奔进度月轩,檐下郑嘉和披衣端坐轮椅,看见他回来,收起听雨的闲情雅致,问:“孟夫子唤你,有何要事?”

飞南从袖里摸出一封信:“夫子让我将这个交给二少爷。”

郑嘉和拆开信,一目十行,眉头越蹙越深。

飞南试探问:“二少爷,怎么了?”

“他竟知道,那三篇文章是出自我手。”

“啊?”飞南摸脑袋,甚至自责:“我发誓,我将东西送进碧纱馆的时候,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看见。”

郑嘉和将信重新折好:“不怪你,是我思虑不周,卖弄才思,叫他看了出来。”

飞南悄声:“孟夫子责备二少爷了吗?”

“恰恰相反,他对我大加赞扬。”

飞南放宽心:“孟夫子不怪二少爷就好,他那样的人物,若是能够赏识少爷的才学,定对少爷的前途大有裨益。”

郑嘉和沉默。

飞南以为他伤感腿疾不能参加科举,连忙换了话头:“二姑娘熬了鱼羹送过来。”

“我不想吃,你吃罢。”

飞南:“二少爷,我说句不该说的,近几年你待二姑娘,似乎不比从前亲热,反倒对今年来才的四姑娘更为上心,也难怪二姑娘发脾气。”

郑嘉和笑问:“怎么,我不该对四姑娘上心吗?”

飞南心惊,窥出他语气不快,解释:“我知道少爷不是攀炎附势的人,外面人都是为着四姑娘的郡主之尊才待她好,少爷不是,我看得出来,少爷是真心待四姑娘。只是,二姑娘那边……”

郑嘉和推轮椅往里,单薄的面容因咳嗽有了几分血色。飞南不敢再说,扶住他的轮椅:“我来。”

郑嘉和佝偻着后背,手从胸口移开,缓缓平静下来,吩咐:“掌灯研墨。”

“夜已深,少爷明日再给孟夫子回信,今日早些睡罢。”

“谁说我要给他回信。”

飞南疑惑:“这么晚了,二少爷还要看书吗?”

郑嘉和摆手:“孟铎既已识破,定要罚她重作文章,我得再替她作三篇。”

飞南瞠目结舌。

这一夜,碧纱馆满室亮堂,令窈趴在案上,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时发现桌上多了三篇文章。

文理通顺,用词浅显。尽管不比之前的好,但远远胜过她写的那几篇鬼画符。

这回令窈学乖了。她也没问是谁送过来的,直接放进小橱柜里。

这人待她的心虽好,但她不是傻子,孟铎能辨出第一次,就能辨出第二次。

秋雨缠绵,冬寒在即。满屋碧纱被风撩得饱饱鼓起,令窈贴平案上的澄心堂纸,纸上笔墨晕染,七零八落,似新衣打满补丁。

昨夜未能安枕的困倦阻挡不了令窈高涨的兴致,她绕过书案,拨弄皮影,捏了一只放袖里,吩咐人:“鬓鸦,让人抬肩舆来,我要去夫子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