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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烬反手握住温寒烟的手指,她的指端泛着刺骨的凉意,他不算高的温度竟然?缓慢地传递过去。

温寒烟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开口时,虽然?因心神动?荡而受了内伤,嗓音微哑,声线却极稳,语气也出奇的平静。

裴烬眼型偏长,眼角眼尾都呈现着凌厉的锐角,平日笑起来看着深情款款,漫不经心,此?刻没什么表情时,看起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锋利。

“所以那一日,我的腰牌并非遗落,而是事先被你所盗。”

一尘禅师稍有点意外,裴烬此?刻竟然?还能如此?平静同他对话,甚至有余力思考千年?前那些细枝末节之事。

在他的预想之中,他口中这?些真?相,该是压垮这?天之骄子脊梁骨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此?事既然?提起来了,一尘禅师也并没打算隐瞒。

他大方笑一声,应下来:“没错。每一枚裴氏墨玉牌之上?,都蕴着属于?乾元裴氏的渊源之力。”

一尘禅师视线落在裴烬衣袂间垂落的残影。

“我试过了。”他指尖在自己腰间的位置点了点,“他们说的没错,我果然?是裴氏血脉。”

裴烬垂眼看向墨玉牌,其上?凹凸不平的腾龙纹路反射着莹润的光泽,倒卷入上?空的雨珠掠过“长嬴”二字。

“难怪,你能够知晓无?妄蛊的制法。”

一尘禅师并不意外裴烬提及此?事:“而你却永远不可能知道它?的解法。”

他唇角的弧度越发上?扬,“裴烬,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差别。”

裴烬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当?年?玄都印出世的消息,也是你传出去的。”

一尘禅师抚掌笑道:“不错。”

“自从那日借你腰牌一用,我便?彻底确认了自己的身世,自那之后,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乾元裴氏,只待裴珩入寂烬渊。”

“因此?,玄都印出世,我第一时间便?知晓了。”

一尘禅师话音微顿,似是陷入回忆,须臾才接着道,“我找到巫阳舟询问?此?事,他倒是个忠仆,起初不愿背叛乾元裴氏,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

他像是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忽地一笑,“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裴珩将我送至云桑,当?真?有好处。好就好在,我能够洞察人心,而你自负又愚蠢,整日钻研剑法,却不懂识人。你们乾元裴氏上?下,全都是蠢货,竟无?一人看出巫阳舟对卫卿仪的心思。”

“我将司星宫的灵占预言告知他,只问?了他一句:难道你不想得到她吗?若继续这?样发展下去,卫卿仪必死?无?疑。裴珩优柔寡断,满心家?国?大义,他太无?私,不够自私。这?样的男人,是守不住自己心爱之人的。我告诉巫阳舟,若是想要保护好卫卿仪,便?一定要听我的。”

“这?样一来,一切都变得很简单了。”一尘禅师微微一笑,“只需要这?短短几句话,巫阳舟便?毫不犹豫,乖乖将一切和盘托出。”

裴烬脸上?没有多少情绪,下颌却紧绷成凌厉平直的线条。

饶是并非亲历千年?前的事,仅仅受玄都印影响了神魂,温寒烟都感觉自己心口因为一尘禅师这?段话而不断地翻涌起血腥气。

她不愿再让裴烬继续这?样听下去,继续这?么下去,但凡裴烬理智失守,场面恐怕要彻底一发不可收拾了。

温寒烟当?机立断出声打断。

“你故意不让巫阳舟出手阻拦乾元裴氏销毁玄都印,却偏偏背后放出风声,引得整个逐天盟震动?,人人相争。”

她眸光冰凉,“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玄都印这?样的宝贝,即便?明知它?至阴至邪,试问?整个九州,又有何人不想将它?收入囊中?”

一尘禅师笑意不达眼底,“人就是这?样贪婪的生灵。我费尽了辛苦,做了这?么多,自然?是为了让裴烬也体验一下,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滋味。”

他语气平淡,淡然?之中却压抑着深刻的暴戾和恨意。

“只可惜,他还真?是个不死?的,先是失了明,又失了右手,成了个废人,他竟然?还能东山再起,甚至琢磨出了一套左手刀法。”

“疯子。”温寒烟缓缓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却像是说中了一尘禅师的某种心结,他陡然?狂笑三声,再次抬起眼时,眼眶比眉心一点红痣更猩红。

“裴烬既然?占了我的位置,占了本该属于?我的好处,他难道就不该承担拥有这?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吗?!”

话音刚落,一尘禅师双手飞快结印,一尊送入云霄的法相悍然?震动?天地,只短短一个瞬息,法相笼罩下来的阴影几乎将整个即云寺都笼罩在内。

“啊啊啊——”

惨叫声划破沉睡的夜幕。

无?数小心翼翼躲在洞府中的即云寺弟子,在这?一刻陡然?被一阵剧烈的疼痛自昏迷之中强行唤醒,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他们浑身的血肉都像是被撕碎风干,宛若剥落的外壳,露出内里的灵力。

冥慧住持猛然?睁开眼睛,环视一圈,只见弟子们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而闻思几名长老状况也未能好上?几分,浑身灵力都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呼啸不绝地向外倒流。

就连他自己,也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抽离灵魂,浑身都泛起尖锐的疼痛。

千万道灵力自倾頽的屋脊之中冲天而起,源源不断涌入法相金身之中。

不远处的院落之中,凶悍无?匹的力道同闪跃的结界冲撞在一起。

结界之中,司予栀和叶含煜仰面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结界之上?虹光针锋相对地来回撕扯着,两人却似是累极了正?在小憩一般,被严丝合缝地保护着,安静沉睡。

黯淡的苍穹之上?,万道灵光齐齐涌来,这?一幕极其壮观,但每一道如流星般跃动?的灵光,都象征着一条鲜活的性命走向黯淡。

“十万七千四百二十六道光柱。”只一眼,温寒烟便?在密密麻麻的灵光之中辨清了数量。

罡风扑面,她眸底倒映出铺天盖地的光带,良久,眼眸微转,看向一尘禅师,轻轻笑了一声。

“于?是你便?要整个九州生灵涂炭,千万人为你千年?前曾经历过的痛楚陪葬买单?”

温寒烟起初也觉得一尘禅师何其不幸,可不提乾元裴氏尸横遍野,千年?前惨死?于?他手的云风做错了何事?

这?千年?来,因玄都印而陨落的千万名修士,又做错了什么?

她做错了什么?

她那沉睡中被火海剑光夺去性命的娘亲做错了什么?

眼下即云寺中千万弟子被当?作那法相的养料,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你若恨他,恨裴烬,恨乾元裴氏,那你大可杀上?门庭同他们当?庭对峙,讨个说法。是杀是剐,我想,无?论是裴氏夫妇还是裴烬,千年?前都绝无?可能有半分怨言。”

狂风掀起温寒烟雪白?的衣袂猎猎作响,她在风中抬起眼,“可你偏偏没有,偏偏只是躲在暗处,做个敢怒不敢言、藏头露尾的懦夫。或许你曾经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应当?被整个九州铭记于?心,天下苍生都应给你一个交代,可你搅动?风云,扰乱九州大统一千年?,残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生灵。你眼下所做的一切,都令人不齿。”

“天下苍生?”像是听见什么可笑至极的话,一尘禅师仰首狂笑三声,“天下苍生——天下苍生究竟是何等?面目,难道你不该比贫僧更知晓吗?五百年?前你为天下舍身炼器,五百年?之后呢?你得到了什么,他们又给了你什么?!”

一尘禅师猛然?一甩长袖,轰然?一声,漫天灵光更加极速地涌入法相之中,漫天如火雨簌簌坠落,半透明的法相昂首长啸一声,震天动?地,身形凝实的速度越来越快。

“天下苍生——这?群身无?长物,只会动?口搬弄是非的小人,他们难道不该死?吗?阿软曾对他们那么好,她死?之时,得到的也不过是谩骂讥诮!这?样喂不熟的东西,留他们在这?世上?,究竟有什么用处?!”

他冷笑一声,“贫僧让他们今日在无?知无?觉中死?去,不过是缩短了他们衰老的肮脏过程,这?难道不算是替天行道?”

“为何没有用处?”温寒烟迎着罡风不偏不倚回视着他,“或者说,每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价值,凭什么要由你来衡量?”

一尘禅师面容一静,冷冷盯着她。

“我的母亲生于?商州青阳死?于?商州青阳,终其一生未曾踏出过商州半步,更未曾见过你。她于?你而言无?异于?一粒尘泥,她的存在对你来说毫无?意义。”

温寒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但于?我而言,她重要至极,甚至曾经就是我的全部。”

“她同阿软一样,一生未行恶事,这?样的一个人,却因为你的一句‘毫无?用处’而惨死?于?火海之中。”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声轻笑,“凭什么?你以为自己是神仙?你有什么资格掌控决定凡人的生死??”

“你的师尊观空住持,将云桑无?家?可归的乞儿带回即云寺中,悉心教导,给予他们家?和温暖,也曾给了你活下去的勇气和生机,更是千百年?来镇守鹭洲一方不受邪祟侵扰,从无?懈怠——而你,却因私欲作祟,亲手狠心杀了他。”

温寒烟冷然?抬眸,“这?样的你,同你口中那些所谓‘喂不熟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你究竟哪里来的脸面说自己是在替天行道?!”

一尘禅师俊美慈悲的面容扭曲一瞬,良久,他心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你果然?同任何人都不一样——”

说到此?处,一尘禅师唇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意,“你可知晓,贫僧为何苦苦维持着你体内松动?的无?妄蛊,却也迟迟不愿杀你?”

温寒烟黑眸微眯。

“温施主,你有所不知,在司星宫无?定轮中的千万次推演中,除了贫僧和裴烬之外,你也自始至终在其列。”

一尘禅师身后立着浩大无?匹的法相,他居高临下投来一瞥,眼眸低垂,宛若佛般悲天悯人。

“裴烬与玄都印之气相融,肉.身不死?不灭,若想彻底杀了他,少不了你的帮助。”

他勾起唇角,“所以我选中了你,将无?妄蛊种于?你体内。但与此?同时,你也是唯一的变数。”

变就变在,她从来不受任何人所控。

天崩地裂,巨大的法相口中吐出一道人形的灵光,灿金色的剪影逐渐在虚空之中凝成一名沉睡的女子。

在她身侧,镜光倾斜而下,将她的身体牢牢包拢在内。

裴烬脸色微变。

“裴烬,今日你来得正?好。”一尘禅师自虚空中落下,轻盈立于?女子身侧,将她温柔揽入怀中。

他示意那面水镜,“这?面水镜的气息,你是不是感觉很熟悉?”

裴烬眸光沉郁,并未出声。

温寒烟目光在那剪影和水镜多停留了片刻。

眼下尘埃落定,她不难猜出,那剪影便?是明珠夫人的亡魂。

而那面水镜,便?是最后一块昆吾残刀,最后一块玄都印所化。

温寒烟面容沉冷,语气笃定:“是你用它?激发了即云寺弟子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再令他们死?于?恐惧本身。”

一尘禅师悠悠然?挑起唇角:“是。昆吾刀凶性太盛,尤其是其中镇着的三百五十八条亡魂,极为棘手,想要镇压住它?们,还当?真?有些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