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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阿软此刻应当已经醒过来了。

短短几个呼吸间,一尘禅师再次抬起眼时,眼底已经布满猩红的血丝。

他盯着?温寒烟和?裴烬看了片刻,视线重新落回阿软身上?。

“阿软。”他目光极尽眷恋,动作也极轻柔,“你曾经说过,平安哥哥就是你的性命,只要我过得好,你怎样都会开心。”

温寒烟瞳孔骤缩。

阿软的剪影被一只手生生捏碎,散作万千光点,仿佛萤火虫般漫天?飘扬。

只一息之间,那人形便散尽了,只剩下溃散的灵光。

灵力迅速涌入因缘扣之中,光芒大盛,却穿不透一尘禅师那双漆黑的眼睛。

阿软的身体连同神魂,在一尘禅师一抓之下,同时破碎。

温寒烟见状,眉目染上?几分怔然,但很快,她便收回视线,嗤笑一声:“你根本就不爱她。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承认么??明?珠夫人从未被你真正放在心上?。”

“从头?到尾,她都只不过是你满足自?己私欲的幌子和?借口,是你发泄嫉恨不甘的工具。”

闻言,一尘禅师素来温和?平静的面具倏然破碎,露出?其下狰狞的本相来。

“闭嘴!今日无论是你,还是裴烬,全都逃不掉。”

一尘禅师浑身灵光大盛,他攥紧了因缘扣,被映亮的眉目间,甚至染上?几分兴奋的癫狂之色。

为了复活阿软,他不知杀了多少人,那样多的灵力,眼下若是派不上?用场,岂非浪费?

正好,阿软的魂体,便让他用来填满因缘扣最后欠缺的那一点灵力。

阿软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为他开心的。

下一瞬,昆吾刀和?昭明?剑裹挟着?千军万马之势,一前一后撞上?因缘扣。

霎时间,一道极绚烂的灵光宛若蘑菇云,轰然朝着?四面八方逸散而去,整个九州为止震动,无数修士睡梦入定中陡然气血翻涌,当即喷出?一大口血来。

一尘禅师的脸色却缓缓变了。

与他预想中不同,因缘扣竟然并未对上?玄都印那抹狂乱的力量,缭绕其上?的灵力震荡着?,竟一点点温柔下来,不仅并未抵抗,反倒包容。

因缘扣是至宝,却从来都不是兵刃。

它只是一把太过狂妄锋锐的刀,所等待着?的唯一的刀鞘。

一尘禅师眼底浮出?几分恍然。

他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

他辛苦布局了一千年,多少个日夜,多少血汗,眼下临门?一脚。

到头?来,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

一尘禅师“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衣襟被血色浸透,他却还是死死地抓着?因缘扣不肯松手。

两枚神器至宝的威压,蕴含着?天?道之力,哪怕是归仙境修士,肉体凡胎也绝对难以抗衡。

不过短短瞬间,他扣着?玄都印的那只手便剥落血肉,露出?森森白骨,紧接着?,骨骼也被融化。

不可能?。

一尘禅师陡然高喝一声,催动全身灵力,朝着?温寒烟轰杀而去。

下一瞬,他眼前被一片空茫的明?亮霸占。

那刺目的光线散去,逐渐显露出?一片他熟悉又陌生的景致。

白墙黛瓦,竹林深静,八角亭中一名玄衣女?子躺在软榻上?,在她身前,温润俊秀的青年正坐在桌边,桌案上?煮着?茶,清香袅袅朦胧了他的眉眼,而他低着?头?,正用刻刀雕琢着?什么?。

一尘禅师一愣。

他下意识向后退,脚后跟不小心撞翻了什么?,他低头?一看,是好几枚未雕刻而成的平安扣。

这一眼看过去,他又察觉到自?己一身干净繁复的袈裟,竟然重新变成了脏兮兮的麻衣。

他变回了少年时的样子。

许是听到动静,亭中两人抬起头?来,一时间对上?视线,谁都没有说话。

片刻,还是卫卿仪先笑了一声,打破沉默。

她清了清嗓子,神情稍微有点不自?在,良久,轻声唤了声:“……阿度?”

阿度?

她是在喊谁。

一尘禅师面无表情看着?卫卿仪,看着?这个理应被他唤作“母亲”的人,心里没有多少波澜,倒是稍微有些?烦躁厌恶。

此处是幻境?

为何要给他看这种恶心的幻象。

另一边,见他没反应,卫卿仪抿抿唇角没说话。

倒是裴珩轻叹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

“该唤他‘一尘’才是。”

卫卿仪点点头?,又看向一尘禅师。

“一尘,是我们?对不住你。”她轻声道,“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过停止爱你。”

一尘禅师嗤笑一声。

真可笑。

“阿珩为你起名‘裴度’,希望你一生可渡人,也可自?渡,安乐无虞。”

“那枚放在你身上?的平安扣,是阿珩亲手雕琢而成的,有它在,无论寒暑风雪,你都不会感觉到冷,感受到热。”

“那个时常好心送给你包子馒头?的阿婶,是我花钱买通的……即便答应了玉宫主?要你远离安逸,入繁嚣,尝苦难,要你闯刀山火海,可我到底也不忍心看你忍饥挨饿。”

“本想在你十二岁那年,将?你接回乾元,却没想到你如此争气,被观空住持一眼看中,收作座下弟子,后来又成了即云寺首席,风光无限。”

“那时我们?想着?,日后等你彻底安定下来,便将?真相告知于你,无论你是怨还是恨,我和?阿珩都受着?。裴烬是你的弟弟,只不过性子有些?太过肆意,待你回来,终于有人能?好好收拾他。”

“那时候,无论是即云寺,还是乾元裴氏,便都是你的家了……”

“你受苦了。”

卫卿仪眼底压着?水光,伸出?一只手。

一尘禅师眼也不眨,用力拍开她的手。

他一身脏污,清脆的“啪”一声下,卫卿仪掌心登时黑了一片,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怪味蔓延开来。

一尘禅师脸色一僵,随后又觉得解气。

为何这些?苦难非要他一个人去尝?

就让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大人物,也去体会体会,他曾经受过的苦。

出?乎他意料的,卫卿仪只是扫一眼手上?的脏污,便直接起身。

那个像画中一般美好的女?子,就这样三两步靠近又脏又臭的他,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不知是排泄物还是淤泥的东西,混成一块一块的,挂在他身上?,眼下也沾染在卫卿仪身上?。

一尘禅师僵硬了片刻,卫卿仪千年前就死了,死的时候不过炼虚境修为。

他一个归仙境修士,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被低阶修士近身?

她不是想要靠近他吗?

好啊。

一尘禅师反客为主?,用力地将?身上?的脏东西大片大片地蹭到卫卿仪身上?,抹到她脸上?。

恶心吗?

嫌弃吗?

还不赶紧放开他。

渐渐地,动作幅度开始变大。

从涂抹到撕扯,再到拳打脚踢。

一尘禅师恨,自?己年少时为何如此孱弱无力,连一个女?子的怀抱都挣不开。

哈。

反正他这样,也都是他们?害的!

卫卿仪纹丝不动,任由?怀中的少年疯狂地发泄。

渐渐地,怀里的动静越来越小,她顶着?一身酸臭的淤泥垂下眼,看见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卫卿仪摸了摸他的头?。

“一尘,回家吧。”

“滚开。”裴度冷冷地说。

他才不需要家。

况且,无论是裴珩,还是卫卿仪,都是死在他的算计之下。

他们?就不怨恨他?

“俗世纷扰,因果恩怨皆已相抵,往事如烟,我们?乾元裴氏为了整个九州,已尽所能?。”

裴珩自?亭中缓步而出?,长臂一伸,将?卫卿仪和?裴度一起搂在怀中。

“一千年前的那么?漫长的岁月,我们?都只为九州而活。如今身陨道消,我们?的使命也早已结束在一千年前,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再无九州。”他将?手覆在卫卿仪手背上?,也抚了抚裴度的头?发。

“一尘,你愿不愿意给我们?一个机会。”

“欠了你的,我们?永远在一起,一点一点慢慢地还。”

裴度看不上?这些?,乾元裴氏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冰冷的名字。

结果他还是忍不住哭了。

少年时候的他,可真脆弱。

他脱力般埋在裴珩和?卫卿仪怀中,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枚平安扣,是他自?己拿去换钱的。

那年风急雪大,他却分毫不觉得冷,那时他只当是自?己体质好。

他恨透了那枚给他残念希望的平安扣,那时候他饿急了,把这个麻烦甩出?去的时候,一身轻松。

回来没多久,隔壁包子铺老板便别别扭扭寻过来,扔给他一个油纸包,说里面是些?剩下卖不完的馒头?。

他冷笑,他不屑。

他现?在有那么?多钱,难道还看得上?几个没人要的馒头??

后来他被毒打了一顿,钱被抢光了。

再去找那些?馒头?的时候,他一身都是伤,好疼,怎么?找都找不到。

好像很多次都是这样。

只差一点点。

如果他能?够再坚持一点点,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一尘禅师的气息越发微弱,最终消融于天?地间。

温寒烟在刺出?昭明?剑和?昆吾刀的一瞬间,便运起踏云登仙步,瞬息间飞掠出?数丈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