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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啊啊啊——”

一听便是云水淼的声音。

寄怀舟带着她离开乾元殿之后,也是规规矩矩顺着石阶一步步走下圣山,此刻刚过半山腰。

旋即,另一道猥琐至极的笑声从山腰传来:“咦嘻嘻嘻……”

再下一瞬,只见一个灰袍人拖着长长的残影,自台阶下方掠了上来,眨眼便到了面前。

他身上最醒目之处,莫过于头顶上光溜溜的秃瓢。

正中谢了顶,耳朵旁边倒是有几缕长长短短的散软头发,随风胡乱地飘逸。

一对距离过近的鼠目,眼珠子对向正中,是不折不扣的斗鸡眼。巨大通红的鹰勾鼻子下面,一笑便露出满嘴豁口的黑牙。

身上的大灰袍没有系带,也没有纽扣。

双足落稳之时,灰袍左右一分,“呼”一下像翅膀般张开。

乍一看,实在是猥琐又下流。

“咦嘻嘻,吓坏了今日第十八个小丫头,要吓第十九个喽——”

他喜滋滋地看着宁青青。

宁青青看得目不转睛,她仿佛看到一朵大灰蘑菇在眼前张开了伞帽。

惊吓是不可能惊吓的,大自然中的生物,也就人类非得穿衣裳。

而这人的灰袍下面,其实是有衣裳的。一身贴合的肉色皮装包裹着躯体,胸前还挂着一串细细的佛珠,不细看,就像是底下当真什么也没穿。

宁青青眨了眨眼。

“哟哟,这个小丫头倒是处变不惊哪——”一双鼠目转了转,像是刚刚看到谢无妄一样,嘿地笑出声,“喔,原来是小谢的媳妇,果然是夫唱妇随,都很会装模作样!”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鬼魅般的人影匆匆来报:“道君,无量天、大佛刹、天音阁的大佛修联袂追杀色僧,见其闯入圣山,众人不敢擅进,在外头吵着求见道君。”

谢无妄眉目不动:“与诸位佛子说,若本君拿到此獠,必会交与佛门处置。”

隐卫连余光都没往灰袍老僧那瞄一下,抱拳应是,然后返身掠下石阶。

“啧啧啧,小谢如今真是人模狗样道貌岸然,怎么,请老衲来给你媳妇看病,完事就要过河拆桥把老衲交给那些秃驴?”灰袍老僧慢条斯理把左右两瓣袍子合拢,嘴一撇,望着天。

谢无妄转身走向崖后:“又犯什么事了?”

声线懒散,倒是与平日应酬旁人不同。

灰袍老僧屁颠颠跟上,若无其事地摇摆着手:“嗐,能有什么,不过摸了块木头,谁知道怎就捅了马蜂窝,这些秃驴都是一惊一乍的,甭理会他们。”

谢无妄淡淡瞥过一眼。

必是又在哪一家新做的雕像屁股上留了爪印。

宁青青不懂得虚伪应酬,听这秃子一口一个秃驴,忍不住偏了头,盯着他的秃瓢,很认真地问:“你若是气不过他们比你秃得厉害,为什么不把耳朵旁边的须须给拔了?相信我,你一定能比别人更秃。”

谢无妄:“……”长眸微垂,薄唇勾起浅浅的弧度。

灰袍老僧狠狠一噎,瞪了宁青青一眼,把头拧到一旁嘀嘀咕咕:“小谢媳妇恁讨嫌。”

他气哼哼地甩着打了补丁的衣袖,大步走到前方。

到了玉梨苑,灰袍老僧笑嘻嘻地掀开袍子跳进了正屋。

“啧啧啧啧!”他摇头晃脑地感慨,“小谢你不行啊!媳妇生病,就不打扫屋子了?”

回头一看,发现谢无妄的脸似乎有一点发黑。

他来得迟,不知道殿上发生的关于‘不行’的事情,随口就扎了记心。

踏入正屋之后,看着地上无人收拾的碎玉盆和留有残痕的散土,谢无妄的脸又更沉了些。

他不动声色,用余光瞥了宁青青一眼。

虽然此刻她看着一切安好,但入魔的时候,绝望痛苦自不必说——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地上了。

倘若……她没有撑过去呢?

他从来也不会去想那些并未发生的、无意义的事情,但是此刻看着地上一片狼藉,他不禁下意识地想,若是她没撑住,那么,这些东西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收拾了。

这般想着,心底隐隐浮起一缕躁郁的火。

灰袍老僧撇着嘴踢了踢地上的土,从窗口跳了出去,将竖在长廊下方的大扫帚拎了过来,把散土和碎盆铲进了畚斗里。

“不得了不得了,扫把都是玉梨木做的,哈,这真是皇帝老儿的金扫把啊!”老僧摇晃着头,啧啧有声,“去年,就因为这么小一块玉梨木,老衲我被小娘子追出十条街!切,谁叫她刻个珠珠挂在胸口嘛,我就想摸摸那玉梨木而已,谁要摸她的胸脯哇!”

他一边嘀咕念叨,一边唰唰地挥着大扫帚把散土扫拢。

谢无妄长眸微垂。

从前,偶尔也能看见宁青青抱着这把与她差不多高的大扫帚,慢吞吞地清扫长廊上的灰尘。她很悠闲,有一搭没一搭,扫上一段,拄着扫帚就能定在原地发起愣来,时不时还会傻乎乎地笑一笑。

她用心打理着这间院子,每一寸都会收拾得非常干净。

他见过她无事时细细地摩挲着每一块木头,有时还会把脸凑上去蹭。她会躺在院子任意一个角落,哪里都不会弄脏衣服。

她说,这是……家。

那一日她离开时,瘦弱的肩膀微微收拢,背影看起来就像一只失了巢,被暴雨淋湿的小动物。那样一个小小的影子,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从那时起,会冲着他痴笑的女子,就再没有回来。

谢无妄心头微微发闷。

忘记了那些,也许对她更好罢。

如今的她,懵懂天真,无忧无虑,无怨无恨。

很快,被人骂作‘色僧’的灰袍老僧就把地面彻底打扫干净,他扔掉扫帚,用两根鸡爪般的手指拎起宁青青的衣袖,把她带到窗榻下面。

衣袖一掀,望着她手上那些蜿蜒的灰黑魔纹,老者挑高了一对稀稀拉拉的黄眉毛。

“哟,都这色(shai)了,你还没死啊?”头一抬,和宁青青看了个对眼。

宁青青友好地冲着他眨了眨眼睛,身为高等生物,分辨别的生物对自己有无恶意,是最基础的本能。

她能感觉到,这个像灰秃蘑菇一样的老头也是一个好人。

她告诉他:“有一个叫心魔的家伙说我活不过一刻钟,不过我活了一刻钟,又一刻钟,它大约已经被我气死了,好几日不曾听见它的声音。”

闻言,谢无妄眸光微微一凝。

身上有魔纹,那便是被魔息沾染,中了魔毒。

魔物与人不同,低级魔物只有嗜杀嗜血的本能,便如魔尸王那样的高阶魔物,也只是行尸走肉而已。没有元神,没有魂魄,何来心魔?

通常身染魔毒之人,只会变成行尸走肉胡乱地扑咬啃噬旁人,受害者染上魔毒,便会变成同样的魔尸。

像煌云宗宗主黄威那样,魔毒只聚于心脏,还能动用修为残杀妻儿之后自尽身亡,已是极为异常的魔态。谢无妄对外也只称是走火入魔,并未泄露更多隐秘。

而宁青青身上的情况则更加不同,她只是失去了记忆,神智却是清醒的。

谢无妄发现无法用元火替她除魔,第一时间便让老友到圣山来为她诊治。

是他大意了,此前,竟不知还有心魔这回事。

灰袍老僧扬起两根鸡爪似的手,像敲击鼓点一样,在宁青青的腕脉敲来敲去。

他指甲很长,两根发黄的长指甲时不时摩擦在一处,发出“呲呲”声,听得宁青青好一阵牙酸。

半晌,灰袍老僧收回了手,指甲掏着牙缝,不紧不慢地开口:“像是子母魔蛊。知道这玩意的魔物,我也就只吃——”

他转了转眼珠,贼兮兮地瞄了眼宁青青,果断改口:“我也就只杀过一只!想要无伤解蛊,怕是得找到下蛊之人,从母蛊那边着手才是。小谢媳妇既说心魔近日未说话,那便意味着,撒毒的人,又对另外一个人下手啦!”

谢无妄眸光微寒。

煌云宗距离青城山太近,这个受害者,说不定正是青城剑派的人。

那边他早已让人盯着,近日,并没有传回任何消息。

“她的身体为何不能沾我元火?”谢无妄又问。

神游天外的宁青青:“……”

低等生物果然脑子不好用,上次不是才教过他,干的东西很容易着火吗?当时他说明白了,没想到转头就忘,又问别人。

灰衣老僧把指甲从嘴里拿出来,又要往她腕脉上搭。

宁青青赶紧缩回了手。

“喔!”老僧恍然,“用过涅槃……”

谢无妄气势陡然一冷。

老僧急急闭嘴:“到外头说去!”

“不必。”谢无妄道,“原来是这个原因。”

“嗯……”老僧拖长了调子,“未稳,归位。”

谢无妄淡声道:“明白了。”

宁青青幽幽叹了口气。这个人哪,嘴上说明白,其实根本不明白——他对自己就没有清晰的认知。

“不是我说你呀,”老僧伸出一根长指甲,虚虚地点着谢无妄,“少了这么一次保命机会,早晚出事,没地方哭。”

谢无妄轻轻一嗤,神色看似平淡,实则狂妄无边:“我能出事。”

老僧撇着嘴摇头。

宁青青也摇头。真的,以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经验来看,放这种话的人,总是最容易出事的那一个。

老僧无奈地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你们小两口伉俪情深,爱得要死要活,谁也离不了谁。”

谢无妄下意识便要否认。自己的事自己很清楚,他只是把她当成不容失去的所有物而已,并无什么情爱。

正要开口,却又有些顾忌她此刻的身体状况。转念一想,近日与她争执不断,便是源起于他的直话直说,她难以接受。

不如不说罢。

谢无妄抿住薄唇,算是默认,其实心中并不认同。

没想到的是,坐在老僧对面的宁青青却一本正经地开口了,语气认真得不得了:“错啦,没有什么情不情深,我只把他当作一个好人。”

谢无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