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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她这般年纪的女娃儿,恐怕还是更欢喜与同样青春年少的儿郎一处罢?他要出口的话又梗在了喉间。

窦家的路愈发艰难了,到底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还是更上一层楼,谁也说不准……他又何必多惹是非?且待事毕,若真有这机缘,再说不迟,她才十三岁,还未长大呢,他不着急。

不待她细问,元芳右手握拳,放嘴前虚咳了一声,又解释了一句:“日后……京内恐会多生事端,你莫随意出门,若遇事,就去东市迎客楼寻叶掌柜,他自会助你。”

江春愈发不解了,怎么有一种在交代什么的感觉?上次在南阳都说有事去安国公府寻他,这次居然是去迎客楼寻个掌柜?

心念电转间,江春反应过来:以他这多次对自己的帮助与优待,不可能自己有事不让去寻他,除非……他帮不了自己。那又是甚原因令他堂堂国公府嫡公子都帮不了她呢?是他人不在东京城?还是有事脱不开身?那迎客楼就是他的私产了?

似他这般从来光明磊落,正直的封建士大夫,是什么缘由逼得他不得不办下私产,留下条后路呢?四月间在窦府那短短一日功夫,对那窦家的大体情形,她也算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老弱不堪的窦祖母,软弱好色的窦宪,贪婪如蛇蝎的小秦氏,随时蛰伏着准备咬他一口的庶出兄弟,两耳不闻窗外事自身难保的大秦氏……窦家果然如谭老所说的“一门烂账”。

只是,以窦祖母对他的维护,怎会忍心将他困在那后宅泥塘中?若不是窦家后宅之事,那到底又是何事?他怎就晓得自己会脱不了身呢?难道是……要去外地?

江春忍不住心内好奇,脱口而出:“窦叔父是要去何处吗?”

元芳不想透露太多,多说几句,以她的聪敏,定能晓得些蛛丝马迹,这都是窦家的烂事,就让她好生读书吧,故也只“嗯”了声。

江春见他沉默样子,想起那日众目睽睽之下老夫人自请收回爵位的情形,当时他分明是了然于心的,该不会是与此有关吧?

她心头无端端就担忧起来,着急道:“窦叔父去何处,可以悄悄告诉我吗?我保证不说出去。”语气里带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她生怕他会成为第二个高洪,说不见就不见了,从此茫茫人海,偌大个汴京,她去何处寻他?去何处寻他们?

元芳见她飞扬着鬓发,皱着眉头着急,一着急还将眼眸急得水亮起来,心内顿时软成一片,只觉着有根薄薄的羽毛,在轻飘飘的拂动着他的心尖。

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张开嘴,告诉她,他的计划他的去向……但一想到她孤身一人在京,爹娘兄弟姊妹谁也不在身旁,可谓无依无靠了,如今与窦家牵绊越多,知道得越多,日后愈是言说不清……也不安全。

若不能成事,他的底线就是保全她,令她过回她自己该有的踏实的人生。

罢了罢了,不说也罢。

他装作未瞧见她眸里的水光,硬着心肠淡淡道:“走罢,回吧,你明日还有晨学。”

江春见这样子愈发不安了。

她一直晓得,他们二人间只是随意攀的亲戚,又无多深的过命交情,他没理由要向她交代清楚……但也不知是哪来的“自信”,她就觉着她的“窦叔父”不会这般对她,定是有事瞒着她。

愈是觉着他有意瞒着她,她愈是害怕,这样一个英伟不凡、正义得会发光的男子,定是要去做什么见不得的大事了!

“窦叔父!”江春急急在后面喊了一声。

元芳顿了顿,按捺住想要转回去的头,压下心头不忍,狠了狠心又大步往前去,走到行人密集处,江春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身影。

茫茫人海,她前后左右摩肩擦踵的全是陌生面孔,有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黄的白的……就是没有那张紧抿着唇角的英俊面庞。

他走了。

就这样没头没脑交代几句走了。

他要去何处,要去做何事,何时能回来……他都未说,窦元芳你这个王八蛋!

江春鼻头发酸,那是一种没有任何缘由的委屈,刚才都还好好的剔鸡腿肉给她吃,胃里还是暖融融的鸡汤味,那些未消化的鸡丝儿还塞在牙缝间……他凭什么甚也不说就走了?!把她丢在这人山人海中。

窦元芳,你这个王八蛋!

江春虽使劲吸了口鼻子,却控制不住眼角滚下的热泪,她自暴自弃的想:这鬼汴京的夏天真热!快些让她毕业罢,一毕业她就回金江,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了!

后来,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跟着人潮走的,只记得有个年轻小厮来喊了她,道“二郎君让小的送送小娘子”,她又激动起来:这铁定是窦元芳跟前的人!

她水亮着双眸问他“你家二郎君去了何处?”“他怎让你来的?”“他可有说过甚?”“他何时才会出现?”

但那小厮也是个不明就里的,只一头雾水望着她噼里啪啦丢出一堆问题来,形态状若疯癫。

……

看样子,他也是个一无所知的,甚至他知道的还没自己多……她终于死了心。

于是,大宋宣和二十年六月初八这一日,江春带着一股莫名的,难以言状的委屈离开夜市,回了学寝,继续她一成不变的求学日子。

只是,在她二人走后,那小面馆旁,却有个年轻女子抬起了头,土黄色的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显得不甚精神,但露出那洁白的肤色,大而双的眼睛却是与江春颇为相似。

那正是两月未再露面的江芝。

当时江春在入学前,勉强将她安顿在朱雀大街与西市西南角的枣子巷,江春眼见着开了春胡二爷去了外地,谅她也翻不出甚风浪来了,外加日常学业繁忙,也就未再去她那小屋了。

不想她虽拿了本钱做起豆腐营生,但人生地不熟的,人材又生得出挑些,嘴巴也会来事儿,刚开始那一个月倒是风生水起,每日间肩挑手提的重活都有汉子帮着做,就是街面上生意也要比别家好些。

人也就张扬起来,早就将那条街上素来做豆腐生意的几个妇人给惹急眼了。

这般不知收敛总是出了事的,某一日|她正在切的豆腐里就无端端闹了只死耗子出来,将那老主顾给吓走了。虽未出人命,但她“豆腐里有死耗子”的臭名却远扬出去了,除了实在贪她豆腐便宜的穷苦人家,却是没人再与她买豆腐了。

后来那日日帮她做重活的汉子未来,她居然连豆腐摊子都出不了了,少不得哭过一场后,将那生意歇了,在屋里闲了几日。

但汴京却不比金江,只消一日不干活那就是坐吃山空了,就这般见着自己钱袋子日日只出不进,她也闲不住了。想要去胡家哭诉一场吧,那心肠最软的胡二爷却是找了两次都道不在家,后来小厮才说是去了外省,不知何日才会家来。余下胡家众人,她也晓得自己斤两了,老夫人面前不敢去,三夫人那是个眼睛长头顶上的,更不会正眼瞧她……

数来数去却只胡家小娘子是个面软心善好说话的,但那太医局却不是她想进就能进的,得说出找谁,查看过户籍文书确定是学生亲属才见得着人……首先江春那一关她就过不了。

况且,也不知可是这次生意失败刺激了她仅剩不多的自尊心,迫着她不想在看不起她的江春面前认输,倒将去找胡沁雪的想法给打消了。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手中银钱越来越少了,她无法,只得去西市找些零工做。但那每日间进进出出的,总与那几个卖豆腐妇人碰一处,每每被她们奚落一顿,她又委实拉不下那脸来,前几日还好,那个帮着她忙进忙出的汉子与她一道作伴儿,倒也不觉着有甚,后来汉子不在她跟前了,这日子却是愈发难过。

饭要吃,钱要花,虽然日日挣不了几文钱,但她晓得,自己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绝不能回金江去。鼓着这口气,求“救”无门的她只得去夜市做零工了。那夜市与西市是隔开的,天擦黑出门,夜了甚至天亮才归家,倒不会再见着那几个妇人了。

谁想今日居然在隔壁面摊子见着了自家“侄女”,她也不知是何滋味。

头上那块土黄的头巾她不用摘,因江春定是不会认出,也不想认出她来的。只是对面那于她照顾有加的男子,也不知是何人,穿得体面不凡,年纪倒不大,气度却已浑然天成……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