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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龙在冷眼中逐渐长大,除了破壳那日,殷秉衡再没有在这方小小的偏僻院落中出现过。

他的兄弟们在满月之后便能完全化为人形,而他却花费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修炼出了人形。形态并不完美,连额头上天生残缺的小小龙角都无法隐藏。但有了人形,他就有资格和兄弟们一起听课、修炼。

他比任何一个兄弟都要努力地修炼,但天生的残缺让他事倍功半,无论怎么努力,也追不上其他人的一星半点。

殷秉衡偶尔也会检查几个孩子的修炼进度,但从未有一次询问过沈弃,他总是被摒除在外的那一个。

这个时候,他既不哭闹也不难过,只是会远远站着看上很久,很久。

那双清澈的金色瞳孔从期待到逐渐暗淡,幼龙也从膝盖高不断抽条拔高,长成了修长的少年,有了慕从云熟悉的影子。

沈弃十二岁这年,他阅遍天外天藏书,发现了“天缺之龙”的传说,决心离开天外天去寻找火精补全护心麟。

少年踌躇满志,野心勃勃,那双黯淡的金色龙瞳久违地燃烧起来,灼得慕从云心头发紧。

——就是从下界开始,沈弃才入了妖魔道。

但无论他如何担忧,都只是这段记忆的旁观者。

沈弃遵循既定的轨迹离开天外天,偷偷到了西境。他和所有初入俗世的宗门弟子一样,历经磨难艰辛,在三千红尘里摸爬滚打,学会了辨别人心善恶。

他修为不高,但胆大心细,又有一张俊俏无害的脸,很快混得如鱼得水。

如此在西境待了三年,始终没有火精的消息,沈弃转而将目光放到了西境之外的酆都。他一向是个胆大又有执行力的人,很快便通过三教九流的关系网,找到了酆都的人。又花费了一些时间,他成功去了酆都。

酆都比西境更为险恶,但他凭着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过得竟然还算不错。

这一年,他十五岁,修为只有脱凡壳大成境。

沈弃在酆都待了两年,两年间他无数次深入蚀雾海寻找传说中的火精踪迹。大约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一次死里逃生后,竟然真的让他找到了。

只是火精生了灵,并不肯轻易屈服于人,他搭进去半条命,才终于将之收服。

古籍记载的传说竟然是真的,上古烛龙留下的火精,当真可以修补缺少的护心麟。

幼龙身上鳞片崩裂,鲜血淋漓,却第一次笑得那样畅快。

慕从云被这种情绪感染,心情也跟着变得轻松许多。但还没高兴多久,在发现沈弃准备回天外天之后,他的神情就变得凝重起来。

——事态发展的轨迹和他所知开始对不上。

沈弃没有出现在南槐镇和他相遇,而是回了天外天。

他罕见地露出几分童稚,迫不及待地想要向父亲证明自己不再孱弱。

得知消息的殷秉衡如他料想中一样惊讶、惊喜,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不再孱弱的幼子。

慕从云感受到沈弃心中源源不断生出的欢喜,心中忽生重重忧虑。

而这忧虑很快应验。

猝不及防的囚禁,早就布下的阴谋诡计终于揭开了假面。

前一日还笑着说“我儿极好”的殷秉衡,亲手剜下了幼子新生的护心麟。

沈弃毫无反抗之力,他疼得几乎昏死过去,只能虚弱又不甘地问一句“父亲,为什么”。

殷秉衡的答案是:“十方结界将破,唯有火精能修补。这是你的宿命。既然天生孱弱无法带领我族重回荣光,那做这荣光的基石,也不枉你来世上走一遭。”

沈弃麻木地看着他,金色瞳孔渐渐熄灭。

钟山龙族用火精换了多少资源和话语权,他不再知晓。他的归宿,在寒风凛冽的无回崖底。

剥鳞断角,抽筋剔髓,死无葬身之地。

*

痛苦、绝望、憎恨……无数负面情绪如汹涌湍急的河水,压得慕从云喘不过气来。

这都是沈弃的情绪,从久远记忆袭来,依旧鲜明如昨。

慕从云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晦暗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意识到沈弃还没死。

修为尽失,身体支离破碎,却偏还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慕从云闭上眼,通过沈弃的身躯和眼睛去感受四周。

很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四面八方都是浓郁的蚀雾,随着微弱的呼吸不断侵入四肢百骸。身体的温度随着蚀雾的侵入不断流失,慕从云尝试支配身体,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背后触感阴湿软烂,像是腐烂发臭的泥潭。

过分沉重的龙躯无力陷在烂泥里,正在一分一分下沉。

那种感觉很糟糕,明明还活着,却被迫感受身体一寸寸腐烂。直到整具身体沉到底,彻底被烂泥覆盖、掩埋,这个漫长的过程才宣告结束。

最后,只剩下一个龙首半露在泥潭之上。

慕从云将自己的感觉抽离出来,从旁观的视角去看沈弃。

那双金色的龙瞳只剩下一片幽暗。

初始汹涌如河的负面情绪也归于沉寂,若不是眼睛深处最后的一缕光,他看起来就几乎是一具腐败的尸体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无回崖底没有日月,也没有生命。所有误入其中的鸟兽虫蚁都被浓郁到化为实质的蚀雾吞噬。

没人知道在深处的淤泥里,还有一条濒死的龙。

他在烂泥里埋了很多很多年,鳞片落尽,骨肉皆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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