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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摘星高台俯视下方, 只见银甲的金陵大军如潮水一般涌进空荡荡的卫国京都,顺着一条条街道密密地向着王城爬去,好像银浪翻涌。

沿途的酒肆茶楼商铺民舍全部门户洞开, 空空荡荡。金陵士兵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行。

这一路行来,金陵人早已经习惯了卫国的城池中无人也无钱。

除了那些该死的稻草人之外, 连个鬼影也见不着。

人对未知的畏惧总是会无限放大,当他们意识到这块辽阔大地只有一片死寂, 无论占领多少地域都要面对这些死气沉沉的草人时,顿觉阵阵寒意从足底泛上来。

诡异、阴森、不安。连日来,士兵总在私底下说起夜里的噩梦——梦中全是稻草人,抬着胳膊咧着嘴,摇摇晃晃地走来, 把人围在中间,一双双草扎的手摁下来、摁下来……

烽烟升起, 噩梦降临。

巨大的精铁城门忽然轰隆隆闭合!

金陵士兵受了连月消磨, 个个神色呆滞, 反应迟钝。

茫然之间,有人下意识地用身体去推、去挡那两扇巨门。

地面在隐隐震颤, 沉闷的机关匝匝声自地底传来,城门闭合之势,人力根本无法阻止。躲避不及的士兵被绞入门缝,呼吸之间,连铠甲带骨肉一起被碾成碎屑。

“轰——”

城门合拢,一排排奇巧无比的精铁扣栓渐次落下,斩不断、撬不开。

金陵大军,被分隔在城门内外。

城门下的混乱刚开始扩散, 便见如蝗箭雨兜头倾泄而下,铺天盖地,日月无光。

金陵人惊恐地发现,城墙上的稻草人,活了!

噩梦成真!

“杀——”

喊杀声震破耳膜,箭雨更加炽密,被困在城中的金陵士兵如割麦一般,一茬茬倒下。

密集的箭雨将他们收割得七零八落,还未缓过气,便见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稻草人扑杀过来。

城墙上、房舍中、地窖里……处处都是稻草人。比噩梦更恐怖的是,这些稻草人手中持着利刃,像砍瓜切菜一般,无情地收割金陵人的性命。

许多金陵人在临死之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不是真的稻草人,而是卫国敌军!他们在玄甲下面多加了一身茅草蓑衣,一动不动站在城墙上,成功骗过了所有的金陵人。

这一路行来,金陵人的意识已经变得僵化,闻到茅草味道便开始恶心反胃,完全忽略了处处可见的稻草人。

此刻醒悟,已然太迟。

城外的金陵军试图破门救援,却发现根本没有带着攻城器械——那些白袍能人轻易就能击毁城墙,军队跟着他们,只需轻装疾行。

正是焦头烂额时,忽闻杀声四起,只见大冰原周围的矮山上不知何时已立满了兵马,凛凛寒矛在日光下泛着锋锐的光,叫人心惊胆战。

骑兵俯冲进入平原,由侧翼、背后,毫不留情地杀向措手不及的金陵军。

金陵人两眼发黑,只觉末日来临。

抵抗之力微弱到忽略不计,除了投降之外,便只有死路一条。

从摘星台往下看,大地逐渐被黑色的玄甲军占据,银色的浪花一朵接一朵粉身碎骨。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只要摘星台不出意外,这一战,卫国将大获全胜,叫入侵者全部埋骨于此!

摘星台上,梅雪衣恍惚失神。

方才看见飞火剑宗宗主夫妇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时,她的心中已然猜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她飞升失败后,并不是借尸还魂再回世间,而是被倒流的时光送到了数千年之前。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成为一方大魔,还没有屠灭飞火剑宗满门,也还没有与四大洲的仙门中人不死不休。

一切重新来过。

所以……卫今朝呢?

飞火剑宗宗主洒出漫天飞火时,她被卫今朝护在胸前,仿佛什么也没想,又仿佛想通了所有。

话本。

那个既像预言又像回忆的话本,记载的是他曾经走过的短暂一生。

他活过一世,所以知道修士将会入侵他的国土、屠戮他的臣民,他知道他和妻子的爱情故事将是一场悲剧。

他穿过时间长河,回到从前。这一次,他早早就做好了准备,逆天改命,掌握乾坤。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他还是卫今朝,但他怀中的小娇妻却变成了血衣天魔。

伏在他坚硬的怀抱中,她恍惚失神。

原来,人生真的可以重新来过。只是阴差阳错之下,她拿走了另一个‘梅雪衣’的人生。

‘那我呢?我在哪?’

念头才刚刚转动,她就看见了自己。

最后一个修士。

一个身材窈窕、相貌艳丽的女修,御着剑掠上摘星台,降在距离她不到十丈的地方。

这张脸她用了数千年,绝对不会认错。数千年前、还未入魔的自己,就这么忽然闯进了视野。

梅雪衣心跳失控,耳旁响彻着血液流动的哗哗声。

她曾经参与过一场修士对凡人的屠戮吗?她记不起来。数千年腥风血雨、剧痛加身,早已磨灭了那些不重要的记忆。她连自己为何入魔都记不起,更遑论凡间一场碾压式的战斗。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世间怎么可能同时存在两个自己?

在她震惊失神时,持剑女修士的目光也落到了她的脸上。看清梅雪衣这张脸,女修士的眸中霎时浮起了浓浓的惊艳之色,旋即若有所思。

卫今朝扬起宽袖,将梅雪衣挡到身后:“王后,退。”

梅雪衣回过神,望向他。

方才漫天飞火袭来时,他扔掉了弩,将她拥进怀里。此刻他手中没有了兵器,只有一副病弱残躯。

梅雪衣的心脏蓦地漏跳了两拍。若此刻对方直接动手,他和她便要丧命于此!

女修士并没有贸然动手。

飞火剑宗宗主身上那簇幽火刚刚消失,一道人形的火焰残影仍未散尽,像一个明晃晃的危险警示。

宗主修为已到了元婴大圆满,只差一步就可晋阶化神,这样一个大修士竟也被一击毙命。

这种时候,但凡是个聪明人,都会猜测眼前这对昏君妖后并不简单。

梅雪衣只能祈祷年轻时候的自己比较聪明。

幸运的是,女修确实很聪明,犹豫片刻之后,果断地收剑归鞘。

她敛眸道:“我没有伤过卫国一兵一卒,也无意与卫王为敌。此次来到凡界只是奉命行事,其实我心中十分抗拒,但是身不由己。此刻说这些也许已经迟了,卫王若是不信,便动手杀了我!”

她有一把清甜的好嗓子,说话干脆利落,令人好感倍增。

梅雪衣舒了一口气。若是换成魔功大成、只懂蛮力的她,这种时候才不会瞻前顾后,看卫今朝手中没有拿着弩,必定抓住机会直接动手。

有时候真能瞎猫碰着死耗子,譬如此刻。

梅雪衣从昏君身后探出头,仔细打量这位艳丽女修士。只见女修士白皙饱满的额头上已渗出了极为细密的汗珠,身体难以抑制地轻微颤动。

这种细节不可能逃过千年老狐狸的眼睛,梅雪衣知道对方很紧张。

初出茅庐,十分青涩。

梅雪衣了解自己,她知道自己绝不是甘心赴死的人,无论落到何种境地都会拼命挣扎求生。所以,此刻女修士一定在打着什么主意。

卫今朝缓缓躬身去捡地上的弩。

梅雪衣屏息凝神,盯紧了女修士。只见她更加紧张,右臂弧线紧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卫今朝的动作,仿佛随时准备出剑或是逃走。

只要卫今朝露出一丝破绽,她定会动手。

然而昏君并没有任何破绽。他就像捡起一张掉在脚下的书笺那样,很随便地把弩捡了起来,然后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箭,装了上去。

他的手极稳,目光平淡,动作漫不经心,给人带来极深的错觉,以为他真是什么隐世大能,丝毫也不必依赖手中这支价值八座摘星台的弩-箭。

冷静、沉稳,可怕的心机与城府。梅雪衣心下暗叹:不愧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装好了弩-箭,卫今朝单手将弩平托,对准女修的胸膛。

梅雪衣心跳骤乱,屏住了呼吸。

她不自觉地抬起手,轻轻扯住了卫今朝的衣袖。

她还没有想明白为何世间会出现两个‘自己’。这个人若是死了,自己还会在吗?会不会随她一道灰飞烟灭?

她眉心微凝,手指微微用力。

他感觉到她的动作,偏头,低磁的声音轻轻钻进她的耳朵:“小傻子。她这是以退为进,必有后招。看着,她要喊等等了。”

梅雪衣:“……”一种诡异的羞耻感攫住了她,就像旁人说起自己幼年时的糗事一样。

他恐怕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正在被他剖析的女修士,正是年轻时的她。

他低低一笑,手指摁上机簧。

女修陡然开口:“等等!”

梅雪衣:“……”羞耻感加倍。

“卫王难道就不想知道幕后主使是何人?”女修士道,“我们死在凡界,幕后之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还会一次又一次派人过来。卫王何不除去幕后黑手,也好一劳永逸?”

卫今朝轻声道:“都要死。”

语气温柔缥缈,音色低哑,触人心弦。

“卫王!”女修士瞳仁微缩,放声道,“下次再来的,便不是我们这些金丹、元婴修士了。我知道你很强,你非常强,可是你的城池、你的百姓,经得起那样的战斗么?不若听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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