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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恕垂下眼眸,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隆丰十四年的时候,我正在济宁州。济宁州家家户户都会做这酱紫姜,那厨娘应是济宁州人士。”

殷承玉这才恍然,难怪那时他要赏赐那厨娘,对方却不肯收,只说不值什么银钱。

“你也是济宁州人士?”殷承玉话已问出口,方才惊觉,自己似乎对薛恕的过往一无所知。

他祖籍何处,家中有何人,皆不了解。

从他认识薛恕时,他便已是人人敬畏的九千岁,至于过往来历,俱被掩埋在这层身份之下,无人敢过问。

“不是,我祖籍陕西,靠近嘉峪关一带,后来才迁往济宁。”

殷承玉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他起了兴致,便愈发好奇起来:“那又为何迁往济宁,你家中可还有其他亲人?如何会想到净身入宫?”

一连串的问题,叫薛恕默了默,才斟酌着道:“嘉峪关一带常年受瓦剌劫掠侵扰,我与母亲长姐不堪其扰,便决意前往山东寻亲……后来便在济宁长居,做些小生意。”

“再后来适逢济宁水患,母亲病逝,长姐也嫁了人。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便去了望京。”说起往事和逝去亲人时,他都三言两语带过,语气也十分轻描淡写。

原本兴味盎然的殷承玉沉默下来,凝了他片刻,道:“过去的便过去了,也没什么可讲的。你再与孤说些旁的趣事吧。”

薛恕从善如流,不再说那些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旧事,挑着市井之中遇到的趣事说给他听。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殷承玉听着,昏昏沉沉间便睡了过去。他侧着脸枕在薛恕腿上,长发散开,形状姣好的凤眼阖着,连带着周身的尊贵疏离之意也收了起来,显出几分不常见的柔软和脆弱。

薛恕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移到软枕上,才下了榻。

他并未立即退出去,而是定定在贵妃榻边站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其实,那时候我也在鱼台。”

他们都没有同对方说实话。

隆丰十四年,山东确实闹了水患。但山东水患年年都有,并不是稀奇事。真正惊动太子大驾的,乃是因为那一年济宁州下辖的鱼台县,爆发了疫病。

而那时他与母亲长姐,刚在鱼台定居半年。

疫病爆发之后,鱼台县宛若人间炼狱。

鱼台县令尸位素餐,在疫病爆发之后不顾百姓死活,匆匆上报之后就命官兵将整个鱼台县封锁了起来。活人、死人,还有染了病的病人都圈在一处,原本没病的,时候长了,也染了病。

更难捱的是没有食物。

水灾之后,房屋损毁,米粮耗尽。被围起来百姓为了争抢仅有的食物,打得你死我活;饿得很了的,易子而食也不是没有。

就在这样无望的境遇里,母亲也染上了疫病。

染了疫病的人更遭排挤,他们只能在半坍塌的破庙里容身,找不到食物,更没有药材,每日只能靠草根树皮果腹,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在等待死亡到来。

后来长姐为了换取治病的药材,委身给了觊觎她已久的徐员外。

可即便这样,母亲还是没撑过去。

母亲尸骨未寒,紧接着长姐也不知所踪。他四处打听,才知道徐员外使银子买通了看守的官差,逃离了鱼台县。长姐也被带走了。

再之后,便是听说城中疫情太严重,上头下了命令,要焚城。

那阵子他浑浑噩噩,仿佛陷在深不见底的泥沼当中,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便觉得或许死了也不错。

这污糟糟的乱世,也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恋。

直到他不经意抬起头,看见城门大开,素衣黑发的殷承玉翩然而来。

如神祗降世。

从前他不屑旁人求神拜佛,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神灵如何会一一顾及?求人不如求己。

但后来他才知道,神确实能救世人于苦难。

他说鱼台县令玩忽职守,业已伏诛。

他说孤与百姓同在,鱼台绝不焚城,所有人能活下来。

于是他当真活了下来,从烂泥里挣扎出来,一步步走到望京,走到他面前。

从此以后,他便是他虔诚侍奉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