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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满低头抹干净眼泪,怀揣着五十两银子回自己屋。

*

第三天清晨时,应小满被一声急促的哭喊惊醒,披衣冲去隔壁屋里,义父躺在土炕边上,人已经在倒气了。

义母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瘦小的肩膀紧抱着义父,无措哭喊,“小满她爹!小满她爹!”

应小满扑上去,两人合力把义父沉重的躯体扛回炕上,狠掐人中,义父悠悠醒来,强撑着一口气,在昏暗晨光里紧盯着应小满,嘴唇吃力闭合,“抱——抱——抱——”

应小满哽咽一声,含泪上前抱了抱义父。

义父大急,露出“你这伢儿可别给老子忘了”的眼神,瞪眼憋气,艰难吐出最后一个字,“——报仇!”

旁边的义母惊愕地瞪大了眼。

应小满哽咽着应下,“小满记得,办好丧事,立刻去京城报仇。义父你安心走罢!”

义父舒心地长吐出口气,安心闭上了眼。

*

义父虽然是不识字的山野猎户,实在是个大智若愚的清醒人。

他自己果然没能熬到开春。

应家失却了顶梁柱,果然立刻就招来豺狼虎豹。连头七都没过,应小满身穿重孝麻衣还在跪灵堂,应家就来了一波认亲的人。

“我的孩儿啊。”六七个陌生面孔不请自来,有男有女,为首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当先闯进灵堂,干嚎着就要抱住满身缟素的应小满。

“应家男人凶得很!他在的时候,娘不敢上门认你。现在他家男人走了,娘终于敢说出口了。小满我儿啊,我是你亲娘!你可不姓应,你是我们张家的女儿。娘想你许多年啊。”

义母哆嗦着嘴唇,扶着香案起身,“你们什么东西,我家男人不在了,你们这些腌臜货就敢来混闹?我们应家把小满从两尺长拉扯到这么大,十五年从没见过你们!小满是我家女儿!”

来人里走出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满不在乎说,“我是小满她大伯!小满是你家抱养的,你家男人死了,也该我们张家把小满领回去了。给你家两匹布,十斗米,算补偿这几年养孩子的开销。小满过来,这里不是你家,跟大伯回咱家——嗷!”

灵堂响起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两边争执的时候,应小满不声不响过去墙边,把靠墙立着的两尺门栓提在手里,一门栓敲在便宜大伯的膝盖骨上。

沉重风声伴随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灵堂里吵吵吵嚷声瞬间消失。

便宜大伯当场捂着膝盖跪在地上,边哭边嚎,“裂了,裂了!”

“跪下就对了。” 应小满提着门栓,挡在义母前头,

“跪下磕个头,饶了你惊扰我爹灵堂的罪过,我放过你另一条腿,找人拿担架抬你回去,养一养还能走路。”

闯进来的六七个男人女人俱露出惊惧呆滞的表情。

他们面前身穿麻布重孝的少女,瞧着像朵雪白纤弱的茉莉花,手里却提二十斤重的沉重门栓,仿佛耍长枪般,手腕轻轻松松转了两圈,门栓两边包的铁皮晃出明亮亮的虚影。

“山头对面村子的张家人是罢。你们只听说我爹凶得很,现在我爹没了,应家剩我们母女两个,觉得好欺负。你们大概没听说过——我八岁起就跟我爹去山里打猎了。”

“过来挨个跪下磕头。磕得好,饶了你们惊扰我爹灵堂的罪过。磕得不好,担架抬回去。”

*

等头七过后,义父入土为安,应家母女收拾包袱细软,把屋子锁起,没有告知任何人,悄然离开了生长多年的小村落。

义母眼角噙着泪花,回头留恋地看了一路自家的三间瓦房和篱笆小院子。

“伢儿,咱们去京城干啥。”

“爹说报仇。”

“仇家是哪个?”

“不认识。从前没听说过。爹说是京城的狗官。”

“别听你爹的。人都入了土,报个锤子的仇。这里待不住了,咱们去京城好好过日子。”

“我答应爹了。阿娘放心,咱们去京城好好过日子,顺便把仇报了。”

义母愁得叹气,“连仇家都不认识,千里迢迢的,怎么报啊,多大的仇……“

应小满掂了掂怀里的五十两银,又摸摸骡车上的整袋子米粮,靠在阿娘温暖的肩头,抬头望头顶冬天难得的暖日头,觉得前路如果都像今天这般平顺,去遥远的京城报仇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知道仇家的姓,还知道仇家在京城当官。

义父不识字,和她当面口述说,仇家姓:“yan”,仄声。

义父说,仇家是个大族,在京城世代做官。不是舞刀弄棒的武官,是心里蔫儿坏的文官。

两边结的世仇,老子不在找儿子,儿子不在找孙子。总之根在京城,姓又不常见,姓yan的大族容易找。

只不知是燕子的燕,还是大雁的雁,亦或是砚台的砚。

应小满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瘦如细竹的羸弱书生形象。面目模模糊糊,想来大抵是戏文里白脸反角的奸猾相貌。

她暗自琢磨着。

入京报仇,说容易不容易,说难倒也不难。

也就一门栓敲下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