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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茶壶时,两边衣袖料子碰在一处。

天?气热,穿得都单薄,薄薄窄袖挡不住人?体热度,应小满喝了一口茶,才放下茶盏,纤长手?指就被?攥过?去,紧紧地?握在掌心。

两人?在四方茶桌下手?拉着手?,一个左手?喝茶,一个右手?喝茶。

“你愿意约我来,我很高?兴。”晏七郎说。

两人?单独见面,应小满嘴上不说,心里也极为高?兴。说起来,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在阳光下仔细打?量彼此的模样。

她抬眸凝视片刻,掩不住惊讶,“你瘦了。”

三个字脱口而出的同时,心里陡然想起上次夜探晏家大宅,七郎在东苑寝屋辗转反侧,三更末睡不着,四更天?便起身上朝,几乎整夜没睡。

“最近都没好好吃饭睡觉么?”她声音里难掩担忧,“是因为和我吵架生气的缘故么?”

七郎握她手?的力道紧了紧。当然有。

夜里只要躺下,眼前便浮现出小满暗巷那夜由?喜悦转为震惊受伤的眼神?,向来多话爱笑的小娘子唇角绷得笔直、发狠不肯正眼看他的决绝神?情。

躺下也睡不着,索性再起来翻查文档,回官衙提审犯人?。

嘴上轻描淡写道,“和你无关。最近手?上事有人?作梗,有人?盯着十一郎发难。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不全力提防。近日忙得脚不沾地?,几次说好的日子未能及时登门拜访,小满别?怪我。”

应小满安心了些?,嘀咕:“忙得脚不沾地?,倒天?天?有时间买十斤肉。”

“哪里真为了买肉吃。”晏七郎牢牢握着小娘子的手?不放,目光柔和地?注视过?来。

“每天?去看看你。看看你气色红润,就知道你夜里睡得好。看你转头对阿织笑,便知道心情不错,家中母亲近日身体康健。看你眼皮子发肿,便知道你有事挂心,夜里哭了……”

应小满当场炸了毛。

清亮圆润的杏眼瞪视抬起,气鼓鼓地?说,“别?瞎猜,自打?我十岁开始就再没哭过?。京城夏天?风沙这么大,不许我揉揉眼睛里的沙子了?”

“……京城夏天?风沙确实大。”

两人?你瞅着我,我瞪着你,这个话题是说不下去了,默契地?另起别?的话头。

“你上次送的滋补药膳方子,对我娘身子有用。但她嫌药膳方子贵,不知藏去哪处不肯给我。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咳嗽。”

“小事。我托家里相?熟的郎中再写一份,明天?便送去你家。”

说起母亲的病情,应小满便想起瓷痰里看到的刺眼的血红,心往下沉。

“开方子的郎中能不能也请来我家看一看?我娘情况不大好,请了几个郎君却诊治不出根本,只一味地?开滋补药。”

“船到桥头必有路。”七郎安慰她,“我家认识的郎中确实医术精湛,先诊治一下再说。病情未确凿之前,无需胡乱担忧。”

“嗯。”

时辰如流水飞梭,今天?包场,茶水一律免费,两人?随意地?吃用了几样茶点,说些?闲话,似乎只过?去了短短一两刻钟,应小满无意间回头看向窗外时,天?色竟已全黑下去。

两人?的手?自从进门时交握在一起,至今没分开。

她攥着郎君温热的手?掌,“七郎,飞爪的事发了。”

“嗯?”话头跳得急,晏七郎想了片刻,恍然想起飞爪和刑部主簿的联系。

“刑部管库仓的周主簿,确实于今日抓捕归案。是了,周家似乎就住在七举人?巷的另一头。抓捕人?犯被?你看到了?”

“看到了,所以和你商量。”应小满郑重?道:

“我要尽快报仇。报仇完了尽快归还飞爪给官府。七郎,你顾念着兄弟情谊,不肯帮我杀晏容时,我知道你的难处,我娘也说不能怪你。但我决意要动手?了。这几日你避开些?,出入不要和晏容时一道,我不想你为难。”

晏七郎心里酸涩一片,却又在那句“我不想你为难”里咂摸出少许的甜,甜意里又带着山顶雪球即将崩落的凉,总归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山顶崩落的雪花已经在头顶飘落,他今日约在茶馆当面细谈,原本就做好了坦诚的打?算而来。但如何坦诚交代,还要仔细斟酌。

他默了默,将两人?交握的手?攥得更紧些?。应小满以为他不安,安慰他说:

“你放心,除了晏八郎,我还寻到别?的帮手?。十天?半个月之内,我一定可以干干净净地?把?人?杀了。”

晏七郎:“……”寻到别?的帮手??在他不知情的背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给两人?面前的茶盏斟满清茶,字斟句酌地?开口:

“上次我托阿织给你带话,不知道小丫头如何转述的,总归不像把?话带到了。今天?时机正好,我当面和你再说一次罢。当日我的原话是:莫急于寻仇,事态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仇家也并非你所见……”

“上次你不是叫阿织带话,叫我家不要只卖羊肉,还要多卖鸡卖鱼?”应小满惊奇地?问。

“……”两人?你瞅着我,我瞪着你。

关于小丫头传话的话题掰扯了一刻钟。茶肆里灯火点亮,茶点又吃喝过?一轮。

两边终于把?误会给扯明白了。

晏七郎啼笑皆非,“所以你家肉铺子最近除了羊肉,当真开始卖鸡?”

“鱼市太?远了,没法子。羊商圈羊的围栏附近就有几户养鸡的人?家,我买羊的时候顺便跟他们收几只鸡,我娘按老家的法子用荷叶包了蒸熟,打?出荷叶鸡的招牌,销路好得很!……不是你的意思?”

两人?哑然对视片刻,应小满憋不住,噗嗤,笑倒在桌子上。

“早跟你说了,别?叫阿织传话。好好的话过?了小馋猫儿的嘴,不知道给传成?什么。”

晏七郎无奈道,“那晚我在你家门外敲了小半个时辰。是谁死活不肯开门,愿意传话的只有个四岁的小丫头?”

“……”

两个人?默契地?又转开话头。

晏七郎问,“装了我那间厢房所有物件的碎花包袱还在么?没有真的扔了罢?”

应小满想骗他说,“扔了。”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对着面前那双含情带笑桃花眼里的隐约期待,变成?了实话实说:“原样搁在你房里。”

晏七郎冲她微微地?笑起来。

茶肆满室亮堂的灯火里,他斟满一杯热茶,往对面推了推。“今天?最后一壶茶汤,上好的小龙凤,尝尝看。”

两人?把?珍贵的小龙凤捧在手?里细品。

清幽扑鼻的茶香里,晏七郎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幅对折字纸,递过?去应小满面前。

“上回你夜探东苑那晚,我临睡前打?算和你写封信。”

“写来写去,总觉得书信不能尽述其意。文字简洁,其中误会又深。书写不当的话,容易引发更深的误会,我便将写了一半的书信毁去。然后你便来了东苑。”

被?他一提,应小满顿时记起,夜探东苑那夜,她隔窗确实看到七郎在寝屋里深夜不睡,坐在床头写东西来着。

她打?量面前折起的字纸。墨迹透过?白纸,映出纸背,隐约现出粗细不一的线条轮廓。

“所以你不写信,改画画儿给我?”

晏七郎把?字纸往前推了推,“打?开看看。”

对折字纸打?开,这回落于纸上的果然不是书信。

而是一幅画像。

寥寥几笔,画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半身人?像。浓黑眉峰,狭长鹰眼,鼻如悬胆,肩膀宽阔。

简洁几笔抓住人?物相?貌精髓,应小满只一眼便认出,七郎这幅画上画的,正是她暗中追寻的仇家。

“小满说说看。”晏七郎的指节点了点肖像小画,“这幅画,画得是何人??”

他的目光里带鼓励意味,桌下交握的手?指扣紧一处。

应小满抿了抿唇,如实回答:“晏家这一代的家主,我爹爹要我寻仇的仇人?,你家族兄弟,大理寺少卿,晏容时。”

晏七郎说:“错了。”

应小满的目光瞬时抬起,带出明晃晃的震惊,震惊里又带茫然。

哪里错了?

七郎右手?依旧握紧她的手?。拿左手?握住茶桌上备好的笔,蘸墨在肖像画空白处一字字写下:

【赵十一郎】

用的是正楷字体,写下的四字又容易辨识,应小满一字字跟着读下来,每个字都认识,提在这幅画像上,什么意思?

十一郎,不是七郎的好友么?铜锣巷时曾经登门秘寻七郎,护卫他们搬来新家住处,又几次三番求见。

她不喜十一郎性情傲慢,不肯见他,从此没了消息……

她原地?坐着懵了一瞬,低头看看画像和题字,又抬头去看晏七郎。

晏七郎坐在明黄灯下,深琥珀色的眼睛于近处凝望向她,表面的平静暗藏不寻常的郑重?。

他安抚地?捏了捏她紧张蜷起的手?指尖,开口陈述道:

“画像上之人?,并非你要寻的晏容时。而是我好友,赵十一郎。”

“小满,别?再盯十一郎了。有些?事,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十一郎并非我晏家人?。他姓赵,名启甄。乃是皇家宗室子弟,当今官家的亲侄儿。”

“官家无子,十一郎从小养在宫中,极有可能继承大统。”

“十一郎对你有好感。上次你暗巷行刺于他,事情被?他压下,因此你才安然无恙至今。但若有第二次当众行刺,小满,危险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