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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卡车轰隆隆地从远方黑夜里驶来,轮胎碾开沙土,在夜幕下滚起浓烟,从二人身边呼啸而过——卡车像是运输家畜用的,因为它的车厢是一个大铁笼子,铁栏杆后挤满了一个个黑影。

卡车急驶进了大门;风里散开了零零落落的、小孩的哭声,很快被卷走了,消失了。

林三酒猛地顿住了脚。

她盯着那辆已经看不见的卡车,明白了,转过头,看了一眼斯巴安。

他近乎温柔而安静地,望着前方的建筑物。月色下,他的侧影上泛起一圈银白。

“他们抓了很多年纪各异的孩子,从十几岁,到未出襁褓的都有……我是其中之一。”

“你那时多大?”林三酒低声问道。

“两三岁?”斯巴安猜测道,“我也不知道。”

林三酒再次提起脚步,慢慢地朝建筑物走去。

“更小时候的切片,我记不起来了,说不定已经经历过了。就像你也不会记得自己刚出生时的事,对吧?”

斯巴安的语气依然很平静——他知道,在自己的生命末尾,他会变成一个无力自保的两三岁小孩,与其他无数孩子一起,被人抓走当成实验原料;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忧虑,甚至反而隐隐带着一种……满足。

“我只知道,如果把我这个被切片打乱的人生,重新按照正常时间流速排放好的话,那我人生中记得的第一个画面,是血与火。”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前方的建筑物里登时腾起了熊熊火光;半片建筑成了献祭给夜空的燃料,天花板、房梁,一块块地接连坍塌,人影尖叫着,奔跑着——有人怒喝道:“怕什么!拿出特殊物品……那不过是一个老女人而已!”

好像被某种咒语慑住了心神,林三酒带着恍惚,一步步走进了震颤摇摆的火场里。

她甚至都没有留意,斯巴安是否还在身边;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他那段如同大纲般简要、像梦一样模糊的记忆里,下一幕是什么。

“我人生中记得的第二个画面,是暮年时的你。”

轰然砸落的房梁与碎块中,火光闪烁翻腾,被进化能力激起的尖锐风势打得摇摇摆摆,勃然大怒。一个金发小孩安安静静地坐在一片血泊里,腿似乎摔伤了,半边身体浸透了血。他一声也不哭,神色安然;好像他正在等待着什么,连痛也忍得住。

林三酒弯下腰,恍惚地将他抱了起来。

小孩仰起头,一双明艳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看着林三酒;过了两秒,他轻轻地笑了。

她将那孩子紧紧抱进怀里,血湿黏地浸入衣服,分不清是谁的。

他金发上的血污,也沾染在她的白发上。

“你的生命终末,也是我的生命初始。然而当你的生命结束时,我的生命也要结束了……这样很好。比我知道你已走完一生,以后我必须一个人独自活下去的情况,好得多。为此,我很感激我的切片人生。”

斯巴安的嗓音再次从不远处响起来,仿佛是浮于夏风中的阳光,在云影里摇荡。

“你为什么会与他们作战呢?你是为了救我而去的吗?这些问题,我都不知道答案……当我们得到答案时,你我的生命也将步入尾声了。”

林三酒怔怔听着他的声音,不知何时一低头,发现怀中已经空了;她又一次恢复成了青年时代的模样,皮肤润泽饱满,肌肉紧实有力。

“后来呢?”她茫然地看了一圈,看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我抱起了他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边问一边走,不知不觉间,在一片褐红色大地上站住了。天空中倒悬着一座山岳;远方砂石地上,稀零零地生着一丛丛野花草。

斯巴安盘起一双长腿,正坐在母王星球表面上,也恢复了青年时的模样。他仰起头,看着林三酒,轻轻地笑了。

“容我暂时把它保留吧。”他低声说,“我只能告诉你,最后那一截人生切片,维持了足有十几年……从我两三岁,到我变成一个少年,那段时光,没有一刻是能被换走的,无论拿什么换都不行。

“从我经历第一个人生切片时,我就知道了。我一生都要在漆黑海水中沉浮,上不了岸;但在我的生命末尾,我会得到解救……等待我的是希望,是光,是你。”

他低下头,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部黑色联络装置——正是Exodus驾驶舱里的那一部。

林三酒慢慢地坐下了。

“小酒,”斯巴安轻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我的梦里。我们之间的连接,是超越了人类的……所以你知道的,我也知道了。

“我的选择,早已做过了。一个被你救下的孩子,一个由你塑造了人生最初、也是最后十几年的人,你觉得我此时此刻,会做出什么选择?”

他将联络装置推向了林三酒,神色冷静凝重下来。

“我一直在等待你的联络信号。你该开始行动了,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