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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常恭扼腕:“应该让神君跟着保护她才对!”

“她从来不需要我保护。”辛云茂紧握龙骨伞,他如今骨节发白,又挥手再次一劈,冷声道,“说半小时后叫我,那就肯定能做到。”

吴常恭连忙摇头,他怯懦地嘀咕:“完了,气疯了。”

蓝泉先:“人类在幻境中只剩本我,完全没有自主意识,很难喊出你的名字。”

楚稚水必须有意识,才能喊出他的名字,但鲛人编织的幻境专攻人类内心弱点。

辛云茂斜睨二妖一眼,他眼眸中迸发出冷火,怒道:“那是你们以为的人类,像你们这种鄙陋的存在,即使再活十年、百年、千年,都无法理解她的所思所想,真要打比方的话,不过是一群有妖气的愚昧凡人,但凡失去妖气,连普通人都不如,比不上她的一根头发丝!”

他无法容忍他们惋惜的语气,就好像将她视为无能的弱者!

不过是区区小妖,便以为能比她强?

“他的信徒是一群无知的空壳,而我的信徒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辛云茂眺望沉沉大海,只见暴雨云团边缘,隐现一丝丝光亮,“她一点也不弱,她为所有爱她和她爱的人,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而他只要相信她就好。

从很早以前,他就清楚知道,她不一定需要他,但他肯定需要她。

他不明白天地为何让他成神,就像不明白妖怪为何要化人。既然人类是永生无法拥有妖气的渺小存在,那就不应该让他们修炼后变为人型,更不该赋予他们在人间行走的名字。

他曾经对人类不屑一顾,认为他们都弱小如灰尘,脑中认知永远肤浅,汲汲营营苟活一生,只为追求虚妄之物。

但某天起,他逐渐对人类改观,隐隐揣摩出天地用意。

他开始学习她的行为,体会她的所思所想,跟随她踏过不同地方,乐在其中感受一切,真情实感地变化,这才是真正修炼化人。

神绝不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用无尽的力量招揽一群混沌信众,然后在虚伪又可笑的吹捧中飘飘然,像龙神般将对自己有利的一切攥得死紧,那跟手握权势的可耻人类有什么两样?

神是磨难、是奉献、是牺牲,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自己力量有限也善待旁人,是清楚生命必然有所残缺却不会失落,是一股清泉从坚硬地表喷涌而出,是柔和溪水将冥顽不灵的硬石打磨圆顺。

这看似弱小的力量,如涓涓细流绵延不绝,无声无息感化沿途万物。

没错,她从来不是他的信徒,反而他才是她的信徒。

他通过她习得神性。

深黑无光的礁石底部,一座残旧不堪的庙宇分外显眼,此处没有海水涌进,倒像是地下水族馆。部分鲛人可以编织御水纱,他们将其布置在周围,建造出能在海底呼吸的空间。

蕴含妖气的海水环绕,为流亡鲛人提供庇护。

楚稚水湿漉漉地躺在礁石上,她如今双目紧闭、脸色煞白,显然还没有自主意识。

流亡鲛人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他们正在准备祭祀的供品,打算将这个人类献祭被封印的龙神,以解当年辛云茂砍断龙神手臂的仇恨。

一名男鲛人询问:“已经攻破她心防吧?”

女鲛人答道:“没,当时只用洋紫荆制造幻境,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

男鲛人一惊:“那还等着做什么,她要是中途清醒,就能把他叫过来!”

流亡鲛人在楚稚水脖子上发现信物,他们越发确定没找错人,倘若没海水阻隔,辛云茂早就出现。

女鲛人连忙应声,用妖气探入楚稚水的精神世界。

古怪的花香弥漫,头脑昏沉醒不过来,楚稚水的意识好像陷入一片纯白空间。

她的身体像随着海浪起起伏伏,突然就失去知觉,脑袋里遗忘什么,只感觉有人伸手在她头颅里杂乱翻找。

女鲛人妩媚的笑声惑人,让人类落入更深的睡梦,只要找寻对方的五毒八苦,就能一击致命彻底操控楚稚水。

女鲛人肉搏能力很弱,但她擅长操纵人心,每个人类生来沾染五毒八苦,只要抓住他们的命脉就无往不利。

楚稚水的世界被迫展开,她的意识如今脆弱如幼童,毫无还手之力。

女鲛人潜心进入楚稚水的空间,这里没有任何污秽,竟然是纯净的白色,无限地向外延伸,一眼都看不到尽头。明明只是人类,但精神很广阔,难得不沾五毒。

五毒是贪、嗔、痴、慢、疑,能摆脱这些的人,无疑是人中龙凤。

但就算没有五毒,也没人躲得过八苦,分别是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

女鲛人伸出手来,她站在白色空间里,拨拉楚稚水的回忆。鲜活的记忆碎片被粗暴翻出,如胶片般在女鲛人陆续闪现。

现在,这个人类的一切都展露,从她诞生到现在,什么都不会错过。

这是名为楚稚水的人类的痛苦。

生苦是婴儿在产房的第一声啼哭。

老苦是谢妍和楚霄贺变白的发丝、皱纹加深的眼角,开始佝偻无力的身躯。

病苦是她在医院病床上苍白无助,胃部疼痛宛若撕裂,门外双亲悲痛长叹。

死苦是金渝的眼泪,哀求她活过百岁。

怨憎会苦是童年劝父母再生男胎的大人,是歇斯底里指责她虚伪的联合创始人,是顽固地用偏见待他的无数妖怪。

爱别离苦是丹山合照后的“水”字,她早知有一天会离别,既不希望他彻底遗忘,又不希望他记得太清楚,所以不写全名,只留下一个字。

求不得苦是他说不能开花,因为能理解,所以求不得。

五阴炽盛苦,色、受、想、行、识在此积聚,她的喜乐、忧愁、烦闷、欲望凝结在一起,内心焦躁不安,以上七苦在此碰头,带给每个人永不停息的烦恼。

女鲛人好不容易等来五阴炽盛,她刚要伸手触摸那团火,却只见它啪嗒一声熄灭,在纯白空间中杳无声息。

前面七苦也烟消云散,这片纯色天地重归安宁。

女鲛人大为不解,她茫然地四顾,想要再次伸手翻找,却迟迟无法拢起碎片。

一个稚嫩的童音响起:“你在找我么?”

女鲛人侧过头来,发现纯白空间出现人影,竟是一家三口温馨手牵手的场面。

男子和女子只有模糊的背影,他们中间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模样。

小女孩如今个头矮小,只能牵着父母的小指头,一手牵爸爸,一手牵妈妈,正回头凝视女鲛人,那双眼眸清透泛光、明澈如镜,丝毫没有怕生的模样。

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枚水晶星星,鸡蛋般的大小,现在熠熠生辉。

女鲛人神色变幻,她现在手指微颤,不料楚稚水的本我居然在精神世界化人,这是以前从没遭遇过的情况。人类陷入幻境就任其揉搓,从来没有能逃过五毒八苦的。

小女孩看女鲛人呆愣原地,顺势松开父母的手指,男子和女子的背影随风化为碎片。她转过身来正视对方,手中不知何时又握着一根细竹竿,悠闲地在柔嫩掌心把玩。

“虽然管他叫神君,但说实话是哄他开心,我从来没将他当过神。”小女孩语气软绵绵,她手中的竹竿晃来晃去,好像在指教学生的小老师,朝着女鲛人一指,“你们这些妖怪是不是都把人类当蠢货,认为抛出利益诱饵,或者出言威胁一番,就能牵着人类鼻子走?”

她刚才被女鲛人翻个底朝天,真是什么秘密都没法隐藏。

“是的,我没有妖气,也没有天赋,更没有漫长寿命,但那又怎么样呢?”小女孩慢条斯理道,“能用妖气完成的事,我靠自己可以做到,做不到也不用遗憾,就算我只能活一百年,照样可以过得精彩圆满,当个普通人又不丢脸。”

她垂眸:“人类都不肯接受自己,还能期盼谁来接受你,谁都不会看得起你。”

她年幼的时候,拼尽全力想证明自己,却只换来外人对父母讲“你们这要是男孩,那就完美了”。有时候,她同样会思索,是不是生而为男,活着就容易很多,起码不用遭受这种无礼挑刺。

但她如今不会这样想,她不知道人有没有来世,可要是有选择的机会,不管重头来多少次,她还是会做相同决定。

越困难的处境就越要坚持,她为她的女性身份而骄傲。

再大的狂风暴雨,她照样从中获胜,一点不比无数的“他”差。

现在也是同理,即便在妖局工作再久,见识过无数神奇怪事,她依旧从未想过摆脱普通人身份。

她为她的人类身份自豪,这就是她努力至今的意义。

不管欢乐还是痛苦,幸运还是不幸,完美还是遗憾,她都心甘情愿地尽数吞下,否认其中任何一部分,都是在否认靠自主选择走到现在的她。

她不是没有人类的五毒八苦,只是到头来凭借本心释怀,选错或没选错,只要是她选的,都可以接受。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神,来主宰她命运的起伏,那就只能是她自己。

“没什么事的话,可以请你离开我的世界吗?”小女孩礼貌道,“不然我就要喊他了。”

女鲛人脸色大变,她伸手欲拦,却无济于事。

“辛云茂。”

暴雨倾盆,颠簸的船头,辛云茂手持龙骨伞,他不断掀翻巨浪,借着海面被破空隙,寻觅楚稚水下落,然而迟迟无法准确定位。

他墨发披散,浑身古袍早被黑火烧透,再也看不出丝毫的青色,最初还是青墨交织,如今就只剩焦黑一片。

吴常恭慌道:“神君,你先回去吧,你好像不太好……”

这要完全烧黑了。

海风肆虐,乌黑厚云被一道金辉破开,太阳终于刺透云层,让海面荡漾起微光。

辛云茂:“她叫我了。”

正好半小时,她没有失信。

蓝泉先正联系同事,他还未领悟,疑道:“什么?”

下一刻,黑色缝隙将辛云茂吞噬,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船上,只留下吴常恭和蓝泉先。

四周是安静白茫茫,却泛着柔和的淡光,能够感受到她的气息。清浅的,温暖的,平和的,没有一点肮脏之处,可以浇灭所有焦躁和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