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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探消息,收集情报,这似乎只是一件小事,但我做得无比谨慎,所以无比缓慢。

不知不觉间,当年意气风发的皇帝,似乎已不再年轻,我再也没有听过他与北方那头金翅大鹏鸟交手的消息了。

天都皇城,那个男人正在过六百年的大寿,普天同庆。

这个王朝,随着皇帝的苍老,似乎也不再如当初那般敏锐。

最后一年的探风。

这些年来,我慢慢发现一件事情......天都三司之一的平妖司,逐渐懈怠懒散下来,他们不再更换计划,不再变动人事,每一年的妖血护送者,都是两位持令使者,再加上四位刚刚入司的新人。

至此。

我确信,我已通晓了平妖司的所有讯息。

那条有关玉门大漠的行程,事事巨细,都被我烙在了脑海里......这意味着,一切终于可以开始了。

我没有那些大修士推演和卦算的修行境界,只能一遍一遍,在黄宣上列着所有的可能。

世事皆有吉与凶。

但这一次不一样,此行只须成,不须败。

若是截取平妖司天狐血的事情败露,那将意味着......我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毁于一旦。

恍然回首,我做这一切,是为了救伽罗出来。

这件事情给我带来的鼓励,已经慢慢泯灭,逐渐变成了一个习惯。

我习惯了这样生活。

那个遥在远方的目标,方向,此刻变得像是一盏微渺的灯火。

我忽然很想念伽罗的声音。

在离开阳平城的前一天,我对着穹顶星辰许愿,希望在今夜之后,我与伽罗的再次重逢,能够不负如此多年的煎熬与等待。

......

......

三月十五,阳平城外,小瀑布泉。

我带着夏秋冬三人,早早布下了阵法。

然后在子夜时分,等到了那押送天狐血的六人小队。

与第一次在这里等人的时候一样。

下起了大雨。

所以视线有些模糊。

当我远远看去,看清了那六人的轮廓,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那两位持令使者,骑着两匹我从未见过的骏马,我这些年来,记下了前往玉门的平妖司队伍的一切细节,从佩刀的质地和款式,再到胯下马匹的鬃毛和耐力。

十几年来的重复观察,就是为了罗列一切的可能性。

与之前总结的一样,六人,两位持令使者,四个刚刚入司的新人。

但那两位持令使者,强大到......从看见的第一眼起,我就明白,此刻想要离开,都成了妄想。

那两位跨坐在马背上的持令使者,缓慢勒绳而定,他们袖袍里滑出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金灿符箓,缓慢举起,隔着极远的距离,透过小瀑布泉,与我相望。

平妖司教导新人的方式有很多。

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场教他们如何杀妖。

大雨磅礴。

我本以为今夜会是一场苦战。

剑气斩开雨帘,两位九境的平妖司持令使者联手,锁妖链从袖袍里滑出,将我捆住,我无法挣扎,也无法动弹。

大雨里,我看见了一位那位平妖司的持令使者,怀中系着的那个铁盒。

那便是我为之追寻无数年的天狐血。

有了它,我就可以逆着阵法纹路,去破开玉门大漠的囚牢。

它现在与我就隔着三尺。

三尺,是我伸出手就可以够到的距离。

也是一柄剑的距离。

我没有闭眼,而是沉默注视着一切。

那柄剑抵在我的下颌,雨水噼里啪啦砸落在剑锋上,弹出那位持令使者披着宽大黑袍站在风雨里的影像。

那位持令使者,缓慢讲解着如何杀妖。

他的声音在我耳旁呼啸,远去,对我而言,他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结束了......

话语说完之后,微微的停顿。

紧接着我听到了剑切割风雨的声音。

剑锋由扁平变为竖切,将垂直落下的雨滴劈砍破碎。

沿着脖颈一路下滑,来到了我的胸前。

那里是人和妖的心脏,一剑递进去,无论是谁,都都会死。

我是妖,是一株以生命力顽强而著称的短穗柳。

但这一剑下去,我仍然会死。

剑气迸发——

我看见。

挂在胸前的囊包,被这一剑的剑气迸碎。

思绪游离,飘忽天外。

我怔怔地想,离开玉门关,走了上百年,囊包里早已经空无一物,离别时候所装的沙子,早已被我洒在了大隋的四境各处。

为何这一剑撕开了囊包。

还有沙粒飞出。

而且愈涌愈多,瞬息之间,犹如一片沙海。

我低下头来,平妖司的那柄剑贯穿了我的胸膛,剑柄还停留在胸口摇晃......破碎的囊包,空空荡荡,涌出无数沙粒的,不是囊包,而是我的胸口。

痛苦的感觉还没来得及涌上来,就被一股熟悉的温暖覆盖。

漫天沙海,一声狐啸!

我怔怔看着头顶,那由从我瘦小身躯里飞涌而出的沙海,摧枯拉朽之势,击碎了两位平妖司九境修行者的头颅,在大雨之中,掀起了一片猩红血雾,最终缓缓在我面前凝形,汇聚成为一颗狭长的妖狐头颅。

我曾于昨日许愿。

想与伽罗重逢。

那柄飞剑,一寸一寸,被磅礴的妖力,挤压着离开胸口,竟然没有鲜血流出......

在西境被麻袍道者险些打散魂魄的时候,我觉得痛不欲生,在灵山被斩道行的时候,我几乎跌出人形,在中州被剑修斩去一半妖身,我只剩下上半具躯壳,昏迷了十天十夜。

这些痛苦,惨烈到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唯独这一次,我真的要死了。

我却不觉得痛。

我恍惚想到了袁淳老先生对我说的......伽罗送我的礼物。

不是“智慧”。

他送我的礼物,是一条崭新的生命,是我以一介卑微妖身,行走在大隋天下,步步艰难的最后保障。

一条命。

当我真的要死的时候,在与伽罗临行之前,从玉门关带走的那捧沙子,便会化为那头我熟悉的妖狐,赋予我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逆天的术法么?

那头妖狐,拿着半边侧脸,亲昵蹭了一下我的面庞。

我看着满天沙粒,从空中落下。

接过了落下来的,盛有天狐血的黑盒。

我不明白......袁淳先生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好的结局,玉门地底的那头大妖,并非像是大隋这世间的人类一样,他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

我为什么要悲伤?为什么要痛苦?

我现在只觉得我自己像是一个被岁月愚弄的傻瓜。

我行走在这尘世间,学习着观摩着人间的道理,看清风翻书,字里行间,为人处世,听教书先生,字字句句。

我活了上百年,学习着这尘世间的细碎琐事。

学着如何做人。

最终我学会了,欺骗,冷漠,怀疑。

我忘了憎恨,因为我忘了喜欢的滋味。

也忘了悲伤,因为我许久不曾快乐过了。

当那柄剑插入胸膛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忘了我是一头妖。

妖的寿命很长,但也会死。

而我的这条命,是伽罗给的。

我只是一株短穗柳。

所有的景象在脑海里翻覆,从漂泊到启灵,到地底的时光。

我想起了捧起那捧沙子时候曾经立下的誓言。

想起了大漠尽头越来越远的影子。

想起了那首沧桑的古谣。

千里迢迢。

良夜遥遥。

黄沙大漠,有狐轻笑。

胭脂水粉,江南歌谣。

山可穷尽,海不枯凋。

此去经年,灯火曳摇。

只是不知。

再相见时,君可认识?

……

……

走在世间已有百年,我一直以为,我的记性很好,重要的事情,我会牢牢记住。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

我错了。

我只记得我要去玉门解开封印。

却忘了为什么。

……

……

我是一只小妖。

一株短穗柳。

我已去看过伽罗口中那片北方尽头的星辰大海。

那里是所有妖的故乡。

却不是我的故乡。

行走人间百年,我忘记了一些事情,今日在阳平大雨里,想起来了。

我去解开玉门封印,只是因为我想回到伽罗的身旁。

为了下一次的相见,再不分离。

伽罗教我忘掉憎恨和悲伤,我以为我做到了。

其实我只是忘掉了喜欢和快乐。

跟他在一起,很快乐。

这种感情,就叫做喜欢。

我,记起来了。

(这一章的酝酿花了很久,也写了很久,很久…...让大家久等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