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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毕竟算是半个阴神,拜太上要在夜晚。

皇帝带人走了,只留下一众亲眷继续玩乐畅饮——有那些老头子在,谁也放不开。

宫人鱼贯入内,将无人的席位撤去,重新调整位次排布,然后端上真正的美酒与珍馔。

金帘垂落,掩去銮座玉阶。

众人轻吐一口气,只觉那股森严等级感消散了不少。

晏南天留下陪席,落坐首位。

他偏头,笑笑地望向云昭,手指轻缓地点了下身侧那张矮案,示意她去他身边。

这两张席位独立于众席,视野可观全局,属于上位者。

云昭只作看不见,依旧坐在湘阳夫人身旁。

她生得招摇,穿得又醒目,像朵金红娇艳的绝色牡丹,开在哪里,哪里便是视线焦点。

众人都不自觉地看她。

与她一比,便是这光华璀璨的殿堂也显得寡淡。

晏南天也在看她。

他依旧是那副温润若玉、很有风仪的样子,温声向众人请了几轮酒,举止硬是挑不出一丝错处。

云昭不去他身边,他也不勉强,只将席上照顾得面面俱到。

饮了几轮酒,众人渐渐越放越开,言谈之间少了顾忌——晏南天就是有这种本事,他总是可以无形地牵引、操纵旁人的情绪动作。

旁人开始欢畅痛饮时,他便袖了手,垂着眸,淡淡地笑。

又有人开始搬出那些话来。

“云大姑娘跟殿下可真是天生一对璧人,”说话的是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她饮了些酒,面色酡红,双眼晶亮,“这儿又没外人,云大姑娘还害什么羞呀,赶紧坐到殿下身旁去吧!”

云昭面无表情:“你跟我什么时候成了自己人?我家是有哪位叔伯要续弦吗?”

当年冤枉湘阳秀气死婆婆的就有这一位。

云昭可会记仇了。

湘阳秀:“噗哧。”

美妇人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用香帕扇着脖子,转到一旁翻白眼。

云昭:“啧。”

战斗力约等于无。

晏南天很好地掩着笑意,云昭却知道他在偷笑。

又有一位夫人端起酒来:“预祝储君殿下与储妃大婚顺遂,如意吉祥!”

云昭把酒杯放矮案一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众人都望着她。

云昭根本无所谓,她自小就被人盯惯了。爱看看。

晏南天温声开口:“我代阿昭饮。”

他以袖掩杯,缓缓饮尽两杯酒。

“云大姑娘,”先前说话那位美妇人看不过眼,“你不会真因为陛下赐封侧妃的事情闹别扭吧?长者赐,不敢辞,你难道要撺唆殿下抗旨不成?”

晏南天长眉微蹙。

云昭笑着,歪过肩膀撞湘阳秀:“阿娘,我就说这是鸿门宴!”

湘阳秀冷笑一声,美目瞥向那妇人:“谢云娘,听说你公公与你夫君共享美妾来着?我当你那么大方,原是长者赐,不敢辞呀!”

谢云娘急怒:“你!”

晏南天轻轻放下酒杯。

场间立时静了下来。

他却只面向西席,笑笑地问候了方家那位老太君。

少时,众人重新又放开了些。

这回没人再触湘阳秀和云昭这两个炮仗的霉头了。

酒过三巡,忽见宫女太监引着一名弱质纤纤的女子走了进来。

温暖暖。

湘阳秀当即要炸,云昭及时摁住了她。

她冷眼看着,见宫人径直把温暖暖领往晏南天那里。

温暖暖神情有些瑟缩,怯怯道:“是、是陛下让我过来……”

晏南天笑容淡了几分,微微偏身,目光越过挡路的温暖暖,落向云昭。

他用眼神点了点自己身边的矮案,声线静淡,没看温暖暖,却在对温暖暖说话:“这里似乎没有你的位置啊。”

他只望着云昭。

当着百官家眷的面,他丝毫不给温暖暖脸。

有人用筷尾戳了下云昭的背。

坐云昭身后的是她经年死敌,老狐狸方渐遗的大孙女,方香君。

方香君低声提醒:“还不赶紧坐你的位置去!”

云昭没回头,惊奇道:“你管得着?”

“我是管不着!”方香君恨声咬牙,“而且我看见你这副孔雀开屏的德性就心烦!但是我更见不得那矫揉造作的东西!你要敢把首席让给她坐,害我屈居其下,我这辈子都恨死你!”

云昭:“说得好像你本来没恨死我似的。”

她嗤地一笑,移走视线,不看晏南天。

有本事他就抬举她啊,把那个咬嘴唇搓衣角眼神乱闪的结巴抬上首席,看是谁丢人。

寂静片刻。

晏南天轻轻挥了下手。

身旁宫人将温暖暖领到一旁,在殿柱边上给她添了张席。

“云昭。”晏南天懒声道,“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人的位子。你不过来,也会给你留着。”

场中轻哗。

云昭听到些低低的议论。

嘤嘤嗡嗡的,大约便是夸赞晏南天,以及骂她不识好歹、作、拿乔。

湘阳夫人从不受鸟气,她哼笑道:“我们家昭昭锦绣金玉地养大,什么好的没见过?眼皮子可没那么浅!旁人趋之若鹜的,咱可未必看得上眼!”

这话说得嚣张,却也是大实话。

场间一片低嗡声,倒也无人反驳。

“是!”忽地,一声绷着嗓子的涩声传出,“你是大富大贵,可、可你就能不把别人当人么!”

温暖暖又一次挺身而出。

她总会在适当的时候不畏权贵,仗义执言。

只见温暖暖红着眼眶,攥着衣角,愤怒地冲着湘阳夫人大叫大喊:“你有钱有势,便可以、可以随随便便侮辱人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在暗讽、轻贱我阿娘!”

“哈,”湘阳秀杀心炽盛,“还敢提那个贱婢!当年她那条狗命还是我救的,竟敢背叛我!”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我阿娘!”温暖暖梗起脖子,“是,你是救了我阿娘一命,可是救了她的命,就可以肆意对待她吗!你总是把不穿的、吃剩的扔给我阿娘,你还想把她嫁给一个下人,你问过她愿不愿意吗?是你先对不起她!”

湘阳夫人气笑:“路旁多少饿死骨,我救她性命,给她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我还好心给她选了个俊秀能干的管事……我对不起她严娇?”

温暖暖凄声道:“你问过她究竟需要什么吗?你以为穷人就没有尊严,没有风骨,只会像狗一样喜欢肉骨头吗?你践踏的是她的尊严!伤害的是她的自尊!你都没把人当人看,还、还指望别人把心都掏给你?”

湘阳夫人气死了。

这种白眼狼……这种白眼狼!

云昭摁住自家老娘想拔刀的手,噗地笑出声。

从低笑变成大笑,笑到前仰后合地拍桌。

“这么有风骨,就别给人当狗啊!”云昭猖狂道,“明知我娘喂她狗食,给她穿狗衣,怎么还要巴巴赖着吃,赖着喝,赖着穿,一赖就赖好多年?怎么,难道我娘还给她脖子上拴了条狗链子,她想走也走不掉?不必说那些废话,你就告诉我,狗链子拴了吗?”

在场众人多少都有点宅斗技能在身上,哪有什么看不明白。

虽然平日与湘阳秀不对付,但湘阳秀不恶心人啊。

喜欢打头阵的谢云娘先笑了一声:“真有那么自尊自爱,就别巴着人家的泼天富贵不放。”

方香君冷笑:“既要又要,牌坊成精罢了!”

另一位幽幽道:“一个婢子看不起管事的?那可不就只奔着爬主子的床?”

温暖暖急眼:“你、你、你!你们!你们瞧不起人!”

晏南天轻轻摇着头,微虚双眼,只望云昭。

他的眼神十分委屈。

他问她:‘阿昭,你都看着呢,这样的烂污泥,我恶心都来不及,怎可能对她有半点私情?’

他用目光对她说:‘阿昭,我只是不得已。’

他还用眼睛说:‘我的身边,只有你一个人的位置。我从未把这烂污泥放在眼里,往后你大可以轻她贱她辱她贬她,只留条性命就行。’

他不动声色,广袖拂过身边的矮案。

阿昭,来我身边。

云昭不理他。

他微微垂睫,温声道:“诸位,过了。”

场间立刻收声,再无人敢嘴温暖暖一句。

云昭冷眼看着,想起阿娘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别忘了,他可是天家储君。”

他确实有资格抬举一个人,只要他想。

“我们阿昭,自然值得最好的。”湘阳夫人微微哽咽,掩不住心酸委屈,“这天下才俊,哪个我们阿昭配不得!”

晏南天轻笑。

他把手落在身侧的矮案上,目光意味深长。

是,他相信阿昭能找到另一个待她一心一意的年轻俊彦,可是只要她嫁给了别人,无论嫁的是谁,她都失去了本属于她的“首席”之位。

从此屈居人下,见到他,必须俯首称臣。

她那么骄傲,如何能忍?

晏南天的视线落向湘阳夫人。

‘岳母,让阿昭对这样一滩烂污泥低头,您能舍得?她那么倔强,那么要强,那会要了她的命吧?’

‘岳母,您知道我对阿昭的心。那只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侧妃罢了。您也该看清了我的态度,这种东西,难道我能放在眼里吗?’

‘岳母,您当真能忍受,这种东西,爬到阿昭的头上?’

湘阳夫人面色微白,嘴唇轻颤。

晏南天的目光,她自然看得懂。

是啊,这世上,除了皇帝之外,哪还能找得出另一个更比晏南天尊贵的男人呢?拒了他,日后少不得要低眉顺眼、忍气吞声。

再遑论,有朝一日他登上大位……

湘阳夫人心下不禁一阵悲凉。

“哈!”云昭忽然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便像一朵金红绝艳、肆意盛放的花王。

“这世间,谁也不配让我委屈求全!”她嚣张地拍桌起身,“便是仙神下凡求娶我,我还未必看得上他!”

众人:“……”

虽然说的是胡话,但不得不承认,她这份容颜气度,属实是一等一的绝。

晏南天也扶额失笑。

好好好,不愧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看这旁若无人的猖狂,看这艳色杀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