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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的封地在东武城,但平原君赵胜是赵王的国相,所以居住在邯郸城中,赵豹很快就到达了平原君的府邸。

平原君赵胜是赵武灵王的儿子,先王赵惠文王的同母弟,深受赵武灵王喜爱、赵惠文王和如今赵王的信任。他的府邸占据了邯郸城一整条街,楼阁鳞次栉比,夜间屋檐下吊着漂亮的宫灯,星星点点微弱的灯火聚集在一起来,就像是一片仙云氤氲。

赵豹虽然也是赵惠文王的同母弟,但远不如赵胜深受几代国君信重,居住地自然不如赵胜豪华。

他下马车的时候,看到兄长的气派,不由心生羡慕。

不过很快,他就将心中羡慕收敛。

越受重用,承受的压力和危险就越大。赵豹想起被围困在沙丘行宫三个多月,以至于活活饿死的父王赵武灵王,不由打了个寒颤。

赵豹曾经有过雄心壮志,但父王饿死的惨状萦绕在他心中久久不去,兄长赵惠文王饿死父王后扑在父王尸骸上假惺惺的哭泣模样更是让他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他每当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这些画面就出来干扰他。

“主父,到了。”马车夫见自家主人站在马车门前发呆,出声提醒道。

赵豹按了一下眉角,心中打起了退堂鼓。

这时,平原君的府邸大门打开,赵胜亲自迎了出来。

他疑惑道:“我听门卫说你一直停在我门口,为何不进来?”

赵胜都出门迎接了,赵豹这退堂鼓就打不了了。

他扶着兄长伸出的手,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边和兄长并肩进门,一边道:“兄长可知秦国质子如今在蔺相如门客朱襄家中?”

赵胜的消息比赵豹还灵通些,道:“知道。蔺相如的门客朱襄曾经被他长姊抛弃,几近饿死时被蔺相如收留。没想到那女子居然成为了异人的妻妾,为异人生下了孩子,还把孩子也丢了。”

赵豹还不知道这更深层的事,他道:“朱襄既然是秦国质子的舅父,也算是士人了。我见蔺上卿和廉上卿都与朱襄较为亲近,为何不同意蔺上卿的举荐?”

赵胜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赵豹:“你今日来找我,是为这件事?”

赵豹道:“我路过蔺相如的封地,见蔺上卿和廉上卿都在为那秦国质子庆祝生辰。”

赵胜皱眉:“他们为何会屈尊为一秦国质子庆祝生辰?异人在邯郸大宴宾客的时候,他二人都从未赴宴过。”

赵豹道:“听闻朱襄身体有问题,没有子嗣,那秦国质子或许是他唯一的血缘晚辈。”

赵胜皱眉:“你的意思是,那位叫朱襄的庶民有将秦国质子当嗣子的想法?他真是胆大妄为!就算是被丢弃的秦国王室,也不可能改名换姓成为一个庶民的子嗣。他这样做,贵贱不分,会遭遇天谴!”

赵胜对贵贱出身看得十分重,所招揽门客都是有名有姓的士子。这也是他虽然与蔺相如、廉颇关系不错,却不肯帮蔺相如举荐朱襄的原因。

赵豹本以为朱襄有了秦国质子舅父这个身份,兄长会对朱襄的偏见减轻一些,愿意向赵王举荐朱襄。没想到他随口一说的朱襄视秦国质子为嗣子的话,居然为朱襄惹来了兄长的厌恶。

赵胜如此厌恶这件事,也和赵豹的心理阴影,父王赵武灵王被活活饿死在沙丘行宫这件事有关系。

父王死状凄惨,身为被父王宠爱的孩子,赵胜自然难以接受这件事。但他又不可能将此事怪在自己的同胞兄长赵惠文王身上,而且赵惠文王当时也确实年轻,朝政被权臣把持。所以赵胜就将心中的憎恶转移到了权臣李兑和公子成身上。

又因公子成为赵国宗室,所以赵胜更为憎恨李兑。

公子成寿终正寝,李兑虽被罢相但也算善终。赵胜虽厌恶这两人,因兄长赵惠文王对其的维护,也对这二人无可奈何。但那对无君无父,胆敢饿死君上的权臣的厌恶,已经深入赵胜的骨髓。

赵胜被秦国欺骗入秦,擅自关押。他对秦国毫无好感。但秦国质子与他同为王公贵族,他无法忍受一介平民在捡到王室子后不恭敬谦卑地对待,居然僭越到认其为嗣子的地步。

赵胜认为朱襄这种胆大妄为的平民如果做了官,一定会和李兑一样,是赵国的祸害。

听了赵胜的话,赵豹也有些犹豫了。

他本想说蔺相如和廉颇看好的人,应该不会成为李兑那样。而且他们只推举朱襄成为闲官,以安蔺相如和廉颇的心,让这两位被赵王忽视的前朝老臣重新感受到赵王室对其的重视。但兄长将对李兑的厌恶转移到了朱襄身上,赵豹实在是想不出劝说兄长的话。

其实赵豹自己也可以推举朱襄。但他明哲保身惯了,做事总会躲在兄长身后。赵胜不肯举荐,他也不愿出这个头。

见赵豹为难的模样,赵胜劝说道:“一个没有血缘的庶民,蔺相如和廉颇与他再亲近,又能有亲近?若想表示对蔺相如和廉颇的好,直接封赏他们的宗族子弟不是更好?你着相了。”

赵豹仔细一想,道:“确实如此。那就择他们的宗室子弟举荐如何?”

赵胜这次爽快同意。

春季返青,冬小麦开始拔节的时候,李牧辞别朱襄,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李牧临走时,带走了一匣子土豆和朱襄写的土豆播种须知。

“我会每月都向你写信请教如何种田。”李牧很舍不得朱襄和拉着他衣袖叫他老师的政儿,他抱起嬴小政,道,“政儿要好好吃饭,下次我回邯郸的时候教你习武。”

嬴小政板着小脸点头:“我一定会好好习武,比舅父厉害!”

李牧疑惑:“为何突然提起你舅父?”

嬴小政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荀子一直骂舅父无论用什么兵器,都朽木不可雕也。政儿要好好习武,保护舅父。”

李牧失笑:“政儿真孝顺。”

朱襄耸肩。他认为自己的进步已经很大了,只是拿着兵器的时候不好意思往对方要害戳。哪个现代人能心无芥蒂地和人生死搏杀?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荀子在教他用武器的时候就要与他生死搏杀,还说别担心,尽管上。朱襄吓都吓死了,生怕失手伤人或者被伤,哪可能真能与荀子好好打一场?

无论怎么想,荀子举着一柄宽剑追着自己砸,这种教导方法都太过了吧?!

“你也努力些。”李牧现在已经与朱襄熟悉到可以开玩笑了,“被政儿保护,你不害羞吗?”

朱襄厚颜无耻道:“不害羞。我有这么孝顺又厉害的政儿保护,你是在嫉妒吗?哎哟。”

蔺相如攥紧拳头就是给朱襄脑袋一下。众人大笑。

李牧在众人的欢笑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邯郸。

虽认识不久,李牧却已经认可了朱襄、蔺贽、蔡泽三人为知己。人和人的感情,有时候并不会只看时间的沉淀。李牧回望邯郸,心中满是惆怅。

朱襄见李牧骑马回望,将嬴小政顶在脖子上,让嬴小政和李牧招手。

李牧看到这一幕,也举起手再次和嬴小政告别,然后才挥舞着马鞭加快了离开的速度,不再回望。

送别李牧后不久,下一个辞行的不是有入秦意向的蔡泽,居然是蔺贽——蔺贽被委派了重任,要去东边任郡守。

蔺贽不断抱怨:“我家就我一个人留在家中伺候老父,我走了,谁来照顾我老父!”

“被重用了还抱怨什么?你放心去当你的郡守,我来照顾。”朱襄拍着胸脯保证道,“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你还不信任我吗?”

蔺贽幽怨道:“信任?我可太信任了。我怕等我下次回邯郸,阿父就只认你不认我了。”

朱襄道:“那不是你自己的问题吗?赶紧反省!”

蔺贽气得举着剑追打朱襄,朱襄虽然打不过蔺贽,但论逃跑可没怕过谁。两人围绕着马车跑了好几圈。

廉颇转头对蔺相如道:“你就看着他们俩在这没脸没皮地玩闹?这不像你的性格。”

蔺相如杵着拐杖,平静道:“他们俩相处五六年,比亲兄弟关系还好,如今第一次分别,闹就闹吧。”

廉颇乐道:“看出来了,你心里不舍呢。你心里不舍就和君上说,不让你幼子出远门做官啊。”

蔺相如道:“我老了,他有这个本事,又有了这个机会,就该自立门户。”

“成吧,你既然舍得,我就不劝了。”廉颇道,“不过蔺相如,你真的只是想让他自立门户,而不是让他避开接下来的漩涡吗?”

蔺相如沉默不语。

廉颇挠了挠头:“罢了,我不劝你了。但你要记住,如今的君上不是你曾经的恩主,如果你话说得太过,恐怕会引来杀身之祸。”

蔺相如白了廉颇一眼:“我还需要你劝?你才应该管好你自己,别让我太操心。”

廉颇失笑:“好。”

蔺贽离开之前,还是没能给朱襄一下子。

他气冲冲地离开,马车刚走不久,他就忍不住抹了一下眼睛。

蔺贽从车窗中探身回望,朱襄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胡琴搬了出来。

当看到蔺贽从车窗探身回望,朱襄像是料到了这一幕似的,对蔺贽咧嘴一笑,坐在路边大石头上拉起了胡琴,唱起了《小雅·白驹》。

友人骑着像雪一样的马驹离开,他的品德如同芝兰玉树;希望友人离别后多多来信,切勿忘记我们之间的友情。

《小雅·白驹》之作,有人认为是王者想留贤者在朝中任职,但贤者非要归隐山林,所以王者为求贤不得所做。但全诗本意是送别友人,后世也有许多人取其朋友离别之意。朱襄在此时唱《小雅·白驹》,是很应景的。

蔺贽潸然泪下,高唱《卫风·木瓜》回应。

你给我木瓜,我还你琼琚。我们二人的感情永远和现在一样好!

朱襄和蔺贽歌声相和相别,引来不少行人驻足观看。不少人为这两人的依依惜别而感动。

蔺相如也不由哽咽。

只有嬴小政拉了拉廉颇的袖子,小声问道:“廉翁,蔺伯父要赴任的郡城离我们很远吗?”

廉颇道:“不远,就一日路程。”

嬴小政道:“那为何舅父和蔺伯父哭成这样?”

廉颇道:“他们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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