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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襄,好好种地。”老秦王意味深长道。

朱襄没听出老秦王的意味深长,他捂着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肩膀自己的背,龇牙咧嘴道:“当然,种地是我的老本行。君上,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吧。”

老秦王拢了拢身上皮毛,仰头看了一眼天空:“是啊,外面风又大了。”

他在病榻上支撑了这么久,转眼从冬到春,从春到夏,现在又已经是深秋了。

老秦王感到四肢更加无力,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他确实应该离开了。

之后老秦王清闲下来。

这可能是他亲政之后最清闲的一段时间。

他亲政之后,哪怕没有驱逐太后,其实也手握大权,只是没有剥夺太后的权力。所以他一想废除太后的势力,一道诏令就能解决。

老秦王的继位对秦国本身而言,是一件很屈辱的事。

秦武王举鼎而死后,秦国虽说对王位继承人有争端,但嬴稷没有被秦国任何派系支持。

他一位无缘继承王位的秦国公子成为了秦王,是赵武灵王派兵直接强逼秦国立他为王。

一国国君被他国国君选定,这简直将秦国当做了赵国的附属国对待,对当时已经有了上升之势的秦国而言是多大的屈辱?

哪怕嬴稷是得利的人,他登上王位的过程也让他感到屈辱。

为了洗刷这个屈辱,嬴稷可以对任何人低头,直到没有人敢让他低头。

为何嬴稷在亲政之后还允许宣太后长期与他共享权力?嬴稷是在学习。

他作为一个质子,没有系统地学习过任何治国的学问。他在秦国中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帮助他成为一个好秦王。

但宣太后会治国,宣太后在秦国有治国的人脉。所以嬴稷要做一个好秦王,就必须和宣太后共享权力,直到他不需要宣太后。

宣太后虽被废太后的封号,之后也是善终。嬴稷还给其修建了漂亮的陵墓,在物质条件上尽可能满足宣太后的需求。

这一点,嬴稷和赵丹很相似的地方——他们当王的时候都不会治国,都需要太后扶一把。

现在嬴稷做到了他对自己的承诺。

赵武灵王派兵送他回国当秦王不再是秦国的耻辱,而是赵国的笑话。

他低了很多年的头,头颅逐渐高傲地扬起来,现在九鼎已经归于秦国,九鼎中还装满了粟。

嬴稷让朱襄推着他的轮椅,撑着病体去拜祭了秦武王。

秦武王对九鼎的执念,造成了他举鼎而死的结果。现在九鼎已经归于秦国,周王被废,他的兄长也能瞑目了。

公元前255年,秦昭襄王瓦解魏韩燕赵齐五国联军,灭西周公国,俘虏周赧王和西周公,降周赧王为君,废西周公为家臣,九鼎归秦。

自此,虽然东周公国还在苟延残喘,但周王已经不复存在,周朝灭亡。

从公元前254年起,史学家称其为秦元年。

这比朱襄所在时空的历史晚了一年,但朱襄所在时空的咸阳宫中只有腹中空空的八鼎,而这个时空咸阳宫有装满粟的九鼎。

九鼎装粟,也成为荀子制定的秦礼中最重要的一项礼仪。

秋去冬来,老秦王将所有事都交给了嬴柱,自己离开了咸阳宫,到朱襄所住的别庄休养。

这几个月,嬴柱已经基本履行秦王的职责。

正月初一,老秦王将代表秦王最后的东西交给了嬴柱。

王印,冠冕……这些都只是这“最后的东西”的象征。

“大柱,接下来就看你了。”嬴稷道。

“是,君父。”嬴柱跪在嬴稷面前,泣不成声。

他终于成了秦王。但这一刻,他并非喜极而泣。

这一段时间,他和嬴稷如普通父子般相处。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与父亲能有这样一段温馨的时光。

“你当秦王后,可不能再哭了。”嬴稷道,然后看向子楚。

公子子楚现在是太子子楚了。

“子楚,好好辅佐你的亲父。”嬴稷道,“能与朱襄结交于微末,你是一个很幸运的人。永远不要忌惮朱襄。”

子楚道:“王大父,我永远不会忌惮朱襄。”

嬴稷点了点头,看着站着的礼官,跪坐的群臣。

他看着咸阳宫。

这些原本都是他的,现在不是了。

他卸下了肩上的重担,心里空落落的。

他很惶恐不安,又感到了一阵轻松。

嬴稷终于不用彻夜不眠地思索这个庞大的国家明日应该做些什么,他可以什么都不想的睡一个好觉。

他要离开了。

“起身吧,之后,这是你的秦国。”

嬴稷留下这句话,拒绝了嬴柱让他继续住在咸阳宫的请求,也没有去修缮别宫,继续住在了朱襄家中。

他每日与老臣们在朱襄家聊天打牌,偶尔抽查一下嬴小政的功课。

身体好的时候,他会被朱襄推着出门踏青,虽然正月没什么青可踏。

嬴稷的身体似乎好起来了,他的脸色好了很多,精神头十足。

但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错觉。

嬴稷如果这一年好好休养,可能还能熬过去。但这一年五国组成了联军,天下大势风云变幻,秦国被推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哪怕解决的过程一点都不危险,秦国没有任何损失,还得到了土地和九鼎,但局势确实是危险的。

身为秦王,嬴稷不仅没能休息,还进一步压榨了自己的体力,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勤政。

他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君王,所以他要做好自己手里所有能做的事。

一个强大又多疑的君王,是不会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继位者身上。多疑的老秦王要为继位的新秦王扫平一切,让新秦王即便是个平庸的人,也能让这个正在冉冉上升的秦王国能依靠惯性前行。

这一年,让嬴稷的身体成了一个漏子。就算如今疯狂地弥补,生机补充的速度也跟不上漏出的速度。

嬴稷肯定活不到下一个冬季了。

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嬴稷自己也知道。

令人惊讶的是,嬴稷身边的人都难以接受这件事,秦王柱尤其不能接受,但嬴稷自己却看得很淡。

他之前明明很惧怕死亡,死亡就在面前的时候,他的心情却很平静了。

他享受着后辈的关爱,睡到自然醒,不遵守医嘱喝酒吃肉,饭菜还全部要放辣子。

嬴稷会和老臣吵架,会拿着戒尺把乱入的朱襄的脑袋敲着砰砰响。

他有时候还会去咸阳学宫看看,对那群学子指指点点,说他们都是庸才。

学子不认识他,前来与他辩驳。嬴稷来者不拒,大部分时候能将他们辩驳得哑口无言。

如果他辩不过,就给朱襄一个眼神,朱襄帮他诡辩。

拥有现代人的知识广度和网络骂战经验,诡辩可难不倒朱襄。这件事若是传出去,朱襄估计能引来名家的人纳头就拜——名家没什么政治上的明确思想,就是喜欢辩论。

待天气渐暖后,朱襄发现了一个好东西,香椿。

他的庄园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几棵香椿树,可能是他南下的时候长的。

朱襄掐了香椿芽,给嬴稷做了凉拌香椿、香椿鸡蛋、香椿粉蒸肉等香椿美食,嬴稷嫌弃地说没味道。

朱襄便去秦王宫苑捞了几条进贡的鲈鱼,做了香椿藿香鱼。

藿香鱼属于川菜,差不多是“水煮系列”,可以简单概括为水煮鱼中加藿香。

现在朱襄还加了香椿,让鱼肉的味道层次更加丰满。

辣椒油和花椒油一泼,嬴稷吃得满脸汗,十分畅快。

可怜的秦王柱一边吃一边“斯哈”一边灌水,又觉得美味又吃不了辣,十分郁闷。

子楚吃辣的本事和嬴稷差不多,但他肠胃不好,吃完容易胃疼,所以朱襄专门给他准备了一碗白水,让他涮着鱼肉吃。

子楚用白水涮掉鱼肉上的调料时,嬴小政给了他一个嘲讽的眼神。

虽然不知道儿子在嘲讽什么,子楚还是嘲讽了回去:“政儿,你又掉了几颗牙,现在一颗新牙都没长出来,要不要让太医看看,别牙掉光了都没长。”

嬴小政胖脸一垮,差点被辣椒呛到。

可恶的阿父!等我及冠了就篡位!把你关在别宫,只给你吃白水煮肉!

“好辣好辣,朱襄,我也需要白水!”秦王柱使劲往嘴里扇风,受不住了。

朱襄笑着端来一碗蜂蜜水:“喝蜂蜜水解解辣。下次我不放这么多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