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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叹气:“好,你去会会那秦国使臣。寡人累了,你们退下吧。”

楚国卿大夫们依序离开,春申君也一同离开。

他离开时,楚国卿大夫们并不与他搭话,与春申君初为楚相时完全不同。

春申君在被楚王冷落后,即便他攻打鲁国,重新回到了楚国的权力中枢,但情况也已经今非昔比。

已经显露出一次颓势的新兴贵族,自然不被楚国的老贵族们放在眼中了。

春申君坐到马车中,垂下车帘,然后扶额长叹了一口气。

朱襄的仁善之名和他在咸阳遇到的朱襄那狡诈的形象相交织,让他心情十分茫然无措。

“朱襄啊朱襄,棉花一事真的是商人逐利,还是你想要做什么?”春申君扶着额头自言自语,“说你南下只知种地,不管庶务,我是不信的。你……有何打算?!”

春申君冥思苦想,也想不出朱襄想要所为之事。

他只能亲自去见李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秦国使臣,去试探秦国人的想法。

李斯却滴水不漏。

李斯对春申君大吐苦水,说他知道是商人逐利,本来楚王给秦国一点脸面,训斥一下商人,然后象征性地补偿一下,就算了。谁知道楚人如此无理取闹,还攀扯上朱襄公。

商人之事,与朱襄公何干?说这种话的人,难道不会心中不安吗?

还好楚国有春申君明白事理。

“我曾在朱襄公门下听学,朱襄公提及春申君多称赞。若非公事,我该亲自来拜访春申君。”李斯不断恭维春申君,好话说了一箩筐,别的话一句都没有漏出来。

春申君不由在心里苦笑。

他已经看出来,李斯虽然年轻,也没有名声,但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春申君突然想起了关于朱襄的一个传闻。

他问道:“你是由朱襄公举荐做官吗?”

李斯眼眸闪了闪,敛眉垂目,恭敬道:“不敢提朱襄公举荐。”

春申君沉默。

这“不敢提”,是否认,还是说在未成名前不敢提起自己是朱襄公举荐一事,以免为朱襄公名声抹黑?

春申君打量李斯,最终长叹一口气:“朱襄公是夸我,还是想杀我?”

李斯这次没有给春申君绕圈子,保持着敛眉垂目的表情,平静道:“春申君不也敬仰朱襄公,所以恨不得除之后快?”

春申君听李斯此话,心中再次确定,李斯恐怕真的是朱襄举荐的人才。

“那朱襄做此事,是想杀我吗?”春申君问道。

李斯摇头:“此事真是商贾所为。不过楚臣让我回禀朱襄公,我自会带朱襄公的意见来。”

春申君再次长叹一口气,道:“好,我静候朱襄公之言。”

春申君离开,李斯一直送到门口。

关上门后,李斯揉了揉头发,差点把发冠揉散。

当春申君问是否是朱襄公举荐他为官时,李斯本想直接承认。

他知道“朱襄公举荐”一事,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名声。

但话在出口时,他却否认了。

“我是怕贸然利用朱襄公的名声,会引来公子、太子和秦王不快。”李斯自言自语。

他确实是这么想,但话说出口,李斯怎么觉得有点恼羞成怒之感?

真是怪哉。

李斯将楚国之事,特别是春申君来访所说的话告诉朱襄。

朱襄怅然许久,摆了摆手,让李斯先休息,自己先思索一阵子再告知他该如何做。

雪姬察觉到朱襄心中的苦闷,询问朱襄原因。

朱襄本想将事憋在心中,但或许是太想找人倾诉,便和雪姬说了。

“我原本只是为了救同村人才去了长平,后来被人捧上了心怀天下庶民的神坛。我自知不是这样的圣人,却在要做出害人之事时,还是有些羞愧。”

雪姬疑惑:“良人为何不是圣人?良人确实心怀天下庶民。”

朱襄苦笑着摇头:“我没有。我心中很小,只装得下眼前之人。”

雪姬仍旧不理解朱襄为何过分自谦:“良人确实有。除了良人,还有哪位封君会埋头地间,与庶民一同耕种?还有当初在赵国,即便是他人执刀,良人也不肯杀人。”

朱襄嘴唇动了动,反驳的话化作了一声长叹。

不想杀人是因为他不想破了心中现代人那根已经岌岌可危的道德底线;埋头地间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庶民,无论前世今生都是。

现在不想在楚国做出危害庶民的事,也是因为现代人的三观,不算什么圣人。

不过在当世人看来,或许就是了。

战争是一定会发生的,但自己主导一次战争的心理压力,与旁观秦国发动战争完全不同。

但朱襄这次不想再退往友人身后。

他不亲自参与秦国为了统一天下而发动的这一连串的战争,难道这些战争就和他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粮食是他帮助增产的;兵器是他带人改良的;连战略之事,他也与友人多次私下讨论。

只是他没有站在人前,所以外界人关于嫌弃战争负面的抨击,都被友人挡下而已。

然而别人的评论是别人的事,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难道自己还不清楚?

既要加速秦国统一天下的步伐,又想当一只伪善的鸵鸟,朱襄啊朱襄,即便天下人称赞你为圣人,你自己问心无愧吗?

“你说得对,我想明白了。”朱襄将外衣披到雪姬肩上,道,“虽然吴郡冬日温和,也该多披一件衣服。”

雪姬点头:“好。良人,你真的不苦闷了吗?”

朱襄笑道:“在要做伤害别人的事前,良心难安在所难免。不过我不会因为于心不忍而丧失战机。”

他确实想明白了。

雪姬道:“若良人真不想做,就交由他人。政儿定会愿意帮良人做。”

朱襄笑得直不起腰:“那算了,什么都让政儿做,我这个舅父就太没用了。”

雪姬想了想,再次点头:“良人说得很对。那良人赶紧别苦闷了,免得政儿看着难受。”

朱襄笑不出来了。

他算是看出来,自己在雪姬心中地位果然已经在政儿之后了。

明天就给政儿做他不爱吃的东西!

第二日,嬴小政看着桌子上的菜,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是什么菜?”怎么觉得有点不敢入口?

朱襄微笑道:“藿香豆花烧脑花,臭豆腐焖臭鳜鱼,酸笋爆炒脆肥肠,素菜是最简单的酱辣椒拌韭菜。”

嬴小政哪怕已经习惯了大葱蘸蒜泥,也对这满桌子无论是外形还是气味都非常恐怖的饭菜产生了恐惧心。

他问道:“舅父,我最近没有在被子里批改文书。”

朱襄道:“嗯,我知道。”

他解释:“虽然有几次没有午睡,但我真的有好好休息。”

朱襄道:“这个之后再提。”

他捏着鼻子:“为什么我要吃这些!”

朱襄道:“尝尝,味道真的不错。”

李牧扶额:“你别仗着雪姬去纺织工坊就欺负政儿,这些东西能入口吗?政儿!别吃!”

嬴小政在朱襄说“味道不错”的时候,就放下偏见,拿起勺子舀了一勺不知道是豆花还是脑花的东西放入嘴里,然后眼睛一亮:“真的!”

李牧:“……”

嬴小政又尝了尝肥肠。

肥肠洗得很干净,一丝肥油都没有,先腌制后爆炒,再加上酸笋的味道,回味无穷。

嬴小政夸赞:“肥肠好吃!酸笋也好吃!”

他将筷子伸到臭豆腐焖臭鳜鱼上,捏着鼻子吃了几筷子:“虽然臭,但真的很香,越吃越香。”

至于酱辣椒拌韭菜,那就是普通菜了。

“好吃,真的好吃!老师,你也快吃!”不挑食的嬴小政立刻运筷如飞,大快朵颐。

李牧欲言又止,然后在桌子下面狠狠踢了朱襄一脚。

朱襄痛呼一声捂住腿,担心自己的腿被李牧踢断。

“不要给政儿做奇怪的饭菜。”李牧咬牙切齿,“王宫之中膳食多清淡,这是礼仪。若政儿习惯这些奇怪的饭菜,将来该如何?”

朱襄捂着腿道:“把礼仪改了?”

秦始皇连六国都灭了,在宫里难道不能吃脑花酸笋肥肠臭豆腐臭鳜鱼?你这是瞧不起谁呢!

李牧道:“你这是想要教出一个暴君?”

朱襄问道:“秦王不是暴君,这话你说,你自己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