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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正月初二。

就算这时候不是良辰吉日,算日子的官吏眼睛一闭,也会掉一大堆书袋,说正月初二就是良辰吉日。

这一日天公作美,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好天气。

嬴政仰头看着冬日难得的暖阳,嘴角上弯。

如嬴政继位那日一样,两位太后与朱襄、雪姬一同替他更衣戴冠,为他抚平衣袍每一处褶皱。

朱襄看着自家孩子神采飞扬的年轻面容,眼前不知为何会突然闪过夏同的模样。

他晃了晃头,心中失笑。其实政儿再瘦削一些,还是长得很像夏同的。

正月初二不仅是嬴政登基成为秦始皇的那一天,还是他二十五周岁的生辰。

嬴政此世二十七周岁便成为了秦始皇,即使他仍旧逃不过四十九岁那道坎,也有二十二年的时间来梳理这个史无前例的庞大帝国。

朱襄曾对嬴政说过,后世评价他“奋六世余烈”。不过阅读完先秦寥寥无几的史册,就知道他继位时秦国的情况并不好。于是后世崇拜他的人又笑话他是“背七世之黑锅”。

嬴政当时丢了朱襄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不明白,为何后世崇拜他的人老是喜欢笑话他。舅父口中关于秦始皇的“趣闻”,全是崇拜喜爱他的人四处传扬。

如今,只二十五岁就成为秦始皇的政儿,大概是摆脱不了“奋六世之余烈”的帽子了。

政儿还想成为千古一帝,他得更努力了。

“舅父,你可和我并肩。”嬴政出门时,犹豫了一下,对朱襄道。

朱襄失笑:“傻孩子,世上无人能与你并肩。你长大了,该自己走了。”

他轻轻推了一下外甥的背。

“快去吧,别错过时辰。”朱襄微笑道,“舅父和舅母去坐荀子那辆车。”

嬴政往前踉跄了一步。

他回头深深地看了舅父舅母一眼,双拳在袖中握紧。

嬴政板着脸道:“好。”

然后,年轻的帝王站直身体,头也不回地离开,登上了独属于帝王的那一架九匹马拉的巨大马车。

雪姬伸长脖颈看着孩子离开的背影。

她落了泪。

“良人,为何我今日比看政儿继位时更惆怅。”雪姬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

朱襄轻轻拥住雪姬,拍了拍雪姬的背,没有解答雪姬的疑惑。

这没有什么好解答的,不过是在特定的时刻,突然涌出的特殊的情感而已。代表不了什么。

“我们也该出发了。”雪姬只哭了一小会儿就振作起来。朱襄替雪姬擦拭眼泪后,对雪姬道。

雪姬点头。

她搀扶着华阳太后,一直沉默着的蔺贽的妻子搀扶起夏太后,一同登上了太后的车驾。

成蟜抱起扶苏:“舅父,我先行一步。”

朱襄笑道:“去吧。”

身穿沉重太子冠冕的扶苏从成蟜肩膀上探出小脑袋,对舅翁挥挥手。

朱襄也对小扶苏微笑挥手。

前往秦始皇登基仪式的贵女中没有扶苏的母亲。

朱襄回来时才知道,芈姬在楚国国灭时悲伤成疾,她身体自生完扶苏后本就没有休养好,所以去年悄悄离世了。

芈姬并不是在秦国出生,入秦后又得到当时地位较高的堂叔公子启许多照顾,视公子启为父。所以她自然会为楚国灭亡,为楚王启而悲伤。

人之常情。

朱襄很同情她。

不过如果他原本时空中扶苏的生母也是这位芈姬,朱襄大概猜到始皇帝为何迟迟不立公子扶苏为太子了。

除了公子扶苏没达到他的要求之外,或许芈姬之死也让那位心眼忽大忽小的始皇帝不喜。

嬴政没有告诉朱襄和雪姬芈姬死了,也没有通知扶苏回来奔丧,平淡地处理了这件事。

朱襄埋怨嬴政。

就是嬴政心里不喜,也要想到扶苏得服丧啊。

嬴政没好气道:“幼童长大很艰难,所以六岁以下幼童不服丧不吃素,这是舅父你和荀翁为了让我多吃肉专门补上的规定,舅父忘记了?”

朱襄道:“不吃素,也要守心丧,以免别人抓住把柄。”

嬴政坚持道:“扶苏根本不认识他生母,服什么心丧。”

朱襄叹息。现在再说守心丧也已经晚了,等扶苏再长大些,再告诉他生母的事吧。

虽然政儿这个小心眼估计不会追封扶苏的生母,但扶苏长大后,可以如秦仁文王追封生母唐姬一样,追封芈姬为太后。

嬴政猜到舅父在想什么,冷哼道:“他可以追封芈姬为太后,但不准让芈姬与朕合葬!”

朱襄:“……真小气,芈姬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嬴政拂袖而去。

我,秦王政,独断专行!

朱襄扶额。嗯,独断专行,简称任性。

朱襄看着太后的车驾缓缓启动,心里唏嘘。若是芈姬现在还活着,扶着夏太后的人应该是芈姬,她将成为华夏历史上第一位皇后。秦始皇的皇后也不会再是千古之谜了。

有时候他真的怀疑,历史是不是真的有所谓的“惯性”存在?

“你发什么呆?”

蔺贽悄悄从背后接近朱襄,伸手猛地拍打朱襄。

朱襄像兔子似的蹦了起来,捂着胸口吓得直喘气。

蔺贽笑得前俯后仰,袖子使劲甩:“哈哈哈哈哈,看到没有,看到没有?朱襄胆子真是太小了!”

蔡泽扶着荀子走来,皱着眉头道:“你都快五十了,能不能稳重一些?”

蔺贽笑道:“我老师庄子年过古稀也这样啊。”

看到蔺贽吓唬朱襄也一脸平和的荀子捏紧拐杖,脸沉了下来。

蔺贽赶紧闭嘴。

今天是政儿当秦始皇的日子,他还是别被荀子揍了,会被史书记下来。

偶尔蔺贽还是要脸的,虽然要的不多。

朱襄狠踹了蔺贽一脚,扶着荀子另一边手臂,与荀子和蔡泽登上马车。

蔺贽拍了拍下裳上的脚印,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

远处已经在马车上的李牧往这边望,无奈道:“蔺礼怎么还是如此不稳重?”

闭眼小憩的廉颇保持着闭着眼睛的姿态:“他什么时候稳重过?”

李牧开始回忆。这一回忆,直到马车启动,他都没有回忆起来。

……

无数马车浩浩荡荡从咸阳宫出发,驶向秦王政去年新修的祭坛。

为了这次登基仪式,秦王政特意下令在骊山脚下新修了一座宏伟的祭坛,祭拜天神地神和先祖。

听了朱襄所说的“帝庙”“文武庙”后,秦王政还准备以后在祭坛周围也修建庙宇祠堂祭拜人族先贤帝王和大臣。

至于文武就不分了。现在哪有什么文武区别?

咸阳禁军身披黑甲,手持长戟长斧等礼器,乌压压地跟随着车队。

咸阳城中平民翘首踮脚望着车队,脸上充满着畏惧和羡慕。

不少身穿咸阳学宫发放的衣袍的士子站立在道路两侧,神色中半是憧憬半是踌躇满志。

对咸阳学宫的学子而言,他们已经踏在了青云路的台阶上,只需要不断向上攀登,就能登上去往这个车队的高台。

又有被擒来咸阳,但没资格参加秦王登基为皇仪式的六国旧贵面带怨恨,恨不得扑到车队中大杀一场。

车队缓缓驶来又缓缓离去。

城中众生万象,终究归于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祭典很顺利地举行了。

朱襄站在群臣中,低着头看不到前方的模样,只听到秦国将士响亮的口号。

称颂大秦,称颂国君,称颂历代秦王。

而后他与群臣一起匍匐在地上,等那位即将登基为皇的秦王独自一人迈上祭坛的台阶,登上祭坛的最高处。

荀子宣告:“今王起义兵,止战乱,统一天下,威震四海,五帝所不及。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请王上尊号‘泰皇’。”

秦王政答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

于是祭天,祭地,祭祖,祷告天地人三界,礼乃成。

朱襄一直匍匐在地上。

秦始皇登基这么重要的事,穿越者都不会错过的事,朱襄有机会亲眼看到,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与群臣跪在一起。

祭坛上,嬴政已经点燃了祭坛上的火炬,完成了祭拜祷告的仪式。

自今日起,他就是秦始皇了。

但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没有如梦境中那样的激动,反倒是有些怅然。

年轻的始皇帝看向祭坛下方跪拜的人群。

舅父就在其中吧。

他又看向高台下等着他的两位太后,和太后身侧的舅母。

太后虽是站着,但舅母与其他宫中女官和勋贵女眷一样,也跪伏在了地上。他看不见舅母的脸。

始皇帝忽地想到了出门前舅父对他说的话。

“无人能与你并肩。”

是啊,现在无人能与朕并肩。

长辈能扶着朕走一时,不能扶着朕走一世。且朕岂会一直遵循长辈所走的路?

朕乃始皇帝。

自古以来,第一个皇帝,开辟帝制道路之人,称始皇帝。

年轻的始皇帝平举双臂,振袖一挥:“平身。”

台下众人三叩九拜,恭敬起身。

这些臣子中,有激动的秦国世卿贵族,有怅然的六国旧贵,也有满怀希望和欣慰的长辈。

他们皆在帝王脚下匍匐,皆在帝王允许下起身,皆口诵帝王名号宣誓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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