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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标使劲翻白眼。

他这个堂哥究竟什么毛病?在扬州城安安全全地搞基建他不乐意,非要去马上厮杀受伤。受伤就算不会死,不疼吗?

李文忠道:“别抱怨了,别耽误标儿时间。标儿为咱们写了这么多东西,肯定很累,得早点睡。”

朱文正沮丧道:“好。标儿,你还有什么计划?”

陈标道:“你们往下翻,怎么还非得我来说?”

两个笨蛋哥哥赶紧翻开陈标所写的文书的下一页。

翻开之后,他们都瞪大了眼睛。

这份文书是宋濂和叶铮呈上来的百姓最急迫的请求——被分田的妇女派来一老媪作为代表,请求朱家军给她们牵线找男人迅速成婚,速度越快越好。

两个已经成年,但并未婚配的小子都有些面红耳赤。

李文忠结结巴巴道:“这、这请求,真的是扬州城的女人们最迫切的要求?也、也太……”

朱文正一手搂着陈标,一手捏着下巴,颇不正经道:“圣贤怎么说的,饱暖思那啥。这个如果不是一群想女人想疯了的男人假托女人的名义提要求,就是这群女人,嘿嘿嘿,饥渴啊。”

李文忠脸一黑:“朱文正!你闭嘴!不要在标弟面前胡言乱语!”

朱文正自知失言,但还是梗着脖子道:“我什么都没说!你才是!思想龌龊!标弟别听他乱说……啊,标弟,你这是什么眼神?你生气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胡言乱语,我打自己嘴巴!”

陈标收起淡漠的眼神,道:“你们俩真的过过苦日子吗?”

朱文正扇了自己的嘴两下,道:“标弟,你怎么说这个?”

陈标道:“你们俩要是真的在地里务过农,就不会问出这种话。”

李文忠和朱文正对视了一眼。

陈标道:“不过你们过苦日子的时候还小,又是在外面颠沛流离,可能没见过农村的情况。不知者不为过,但现在你们已经是一方父母官,以后别说这种话,惹人笑话。”

陈标每次用过于平静和淡漠的语气说话时,李文忠和朱文正就像是遇到了朱元璋似的,心中莫名犯怂。

他们俩缩了缩脖子,虽然不太明白,还是乖乖认错,并向陈标请教这条迫切请求背后的原因。

不知者不为过。陈标并没有生气,也并没想责怪他们。

只是连自家两位曾经在乱世中吃过苦头的兄长尚且如此,那些高高在上却掌握着绝对话语权的士绅文人们,恐怕更会如此。

“大部分女人天生力气不如男性,所以一些农活,男人一天能做完,她们要做两三天。但这不算什么,农活也不在乎这么一两日,她们若拼了命地干活,自己的地还是能自己耕种好。但总有些事,是女人们做不了的。比如修缮房屋、推动石磨等纯粹的力气活。或者……需要打架的地方。”

陈标回想起前世,眼神不由黯淡了一瞬。

在大学创业的时候,他的商品和农产品有关,经常去村里商洽。所以他虽然是富商之子,比普通同龄人更了解农村一些。

在这一世,他听多了李贞的唠叨,对这个乱世中的农村的情况也较为了解。

简单来说,村庄是个“法外之地”。

在现代社会法治社会中,每当遇到争抢水源、宅基地边界、以及一些鸡皮蒜毛的问题时,若农村家中有更多粗壮男丁,话语权就会强一些。

在古代,村庄的“法外之地”属性就更强大。

若女子家中无男丁,很容易遭遇入室盗窃、甚至更严重的侵害,基本不可能找到凶手,找到凶手也没用。

一些地痞无赖还不会一次性“杀鸡取卵”,长期来敲诈、侵害。女人们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忍着。

封建时代,乡里的事可别指望什么官府。

家中有父兄还好,但这个乱世中,有多少家庭是齐全的?稍稍强壮一点的男人都被强征为兵,遇到土匪屠杀,也是先杀青壮男人以绝后患。

所以扬州城里大部分领田的女子都是独身或者带着老弱,无人保护。她们需要人来干体力活,需要人来保护她们的财产和人身安全。

乱世之后,农村女子就算有父兄在,也会积极地找同村青壮年成亲。这样他们就能分工合作,让种田的效率更高,或者在风调雨顺的农闲时节,一人伺候田地,一人进城找其他活干。

从古至今,女子单身都是在经济条件不错的前提下,非农村人口的选择。

那些在史书中有记载的孤儿寡母,各个都是在宗族帮助下才能生活,或者是去城中找纺织的活干。所以农村宗族势力才那么强大。

而扬州现在都是流民,还没有形成可以庇佑女眷的宗族势力。

古代的自梳女是在商品经济发展之后,最先在城中纺织女工中兴起。

到了现代,安全问题找警察,力气活登陆app一键摇人。即使农村女性,富裕一点的家庭有各种机械帮忙,贫穷一点的若不想嫁人,背着背包北上南下东迁打工就成了。

这个时代,没有家族依靠的农村女性不嫁人,等待她们的就是无尽的地狱。所以,她们有田地后,最迫切的希望就是赶紧找个男人。

陈标说得很细,朱文正和李文忠都听懂了。

朱文正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就是投靠娘家,才能勉强活下来。

李文忠的母亲早就去世了,他不太懂这些,好奇地问道:“我行军途中,曾听闻一些村庄有一些独身女子特别有话语权,这是为何?”

陈标眉头跳了跳:“独身、年轻女子?”

李文忠道:“对,也没有孩子。一般都是无子的寡妇。”

陈标无语:“表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这么单纯?”

李文忠疑惑:“什么?”

朱文正:“……文忠,你说的那种寡妇,一般都是村妓,和村中许多男人有染,所以话语权自然高。”

李文忠:“!!!”

他赶紧想捂住陈标的耳朵,陈标却继续道:“若没有宗族,又因为各种原因,呵,在这个时代,应该是理学原因,不能嫁与他人的寡妇,要在村里活下来,就只能出卖身体。”

南宋之前,寡妇很容易嫁出去。特别是生过孩子的寡妇,最为受欢迎。

理学盛行之后,寡妇再嫁被认为“不洁”,甚至后来编排上寡妇不吉利的谣言,女子守寡后很难找到称心的新丈夫。

就算村里的寡妇想要守节,宁愿饿死也不要其他男人的帮助,但她们除了自杀,怎么可能抵挡得住村民的侵害?

要么死,要么放弃尊严,这很好选择。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出门连件完整的衣服都凑不出来,粮缸里连果腹的糠皮都不够,这种时候,和她们说什么尊严荣辱……”陈标停顿了一会儿,道,“不只是村里的寡妇,流民中的女子,哪个没有在路上换过好几个男人?在咱们这群能吃饱肚子、出门有衣服穿的人帮助她们远离饿死冻死前,谁也没有资格去指责她们。”

“无论男人女人,在还在为生存挣扎的时候,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你们当父母官的时候,脑子里不要把这群百姓和理想、尊严、荣辱、礼节之类的词语联系起来。那些文人自以为能博得农人好感的屈尊行为,比不过一捧粟米。”

“你们真的想做出一番成绩,就只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让他们活下来,这就已经够了。”

陈标看得太透彻,透彻得他自己都有些提不起劲。

朱元璋受贫民百姓欢迎,难道是因为朱元璋提高了贫民的地位吗?

不,这群人脑海里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东西。他们感谢朱元璋,只是因为朱元璋给了他们活路。

那群听了秀英夫人的名字就变得十分狂热的女子,她们脑海里也绝对没有什么“女性地位”的想法。

无论是解放缠脚、给女子授田、帮女子寻找合适的丈夫,都是为这些贫苦女子寻找活路,所以秀英夫人才是她们的偶像,她们的“菩萨”。

朱元璋麾下的两个女将军,秀英夫人手下的几个女儒生,将领们后院的女眷们,或许萌生了一点点这样的念头。

她们能吃饱,读过书,才会思考这些问题。

这些人自己会寻找自己的出路,自己会想办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天书也是为这样的人准备。

这些都不是陈标现在要帮助的人。

陈标身为穿越者的傲气稍稍激发了一丁点,开始想为家人之外的陌生人做一点点事。他要做的,只是让一些这个时代不是人的百姓变成人,没有太多崇高的理想和远大的目标。

陈标本不想说这些沉重的话。

乱世中沉重的话题太多了,若老想着这些,陈标一整日都不会开心。

只是朱文正和李文忠作为镇守一城的大将,作为扬州临时的父母官,居然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让陈标颇为无奈,只好给他们讲解。

陈标看着呆滞的两个哥哥,不断挠头。

不会吧不会吧?他两个哥哥不都是在乱世中颠沛流离过,好不容易找到陈家,才有了好日子过?

跟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的时候,他们也应该见惯了人世间的惨剧。其他不说,扬州城的惨剧在乱世中也是独一份的惨。

为什么他们居然会如此震惊,好像三观都崩坏重组了?

总不能是这些惨剧他们看过了就忘了,在被自己点明之后,才去深思惨剧背后代表的普遍性?

两位笨蛋哥哥平时吃得很饱啊,吃饱了不思考这些思考什么?

看来还是书读少了,我得给他们增加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