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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初一刻,天色沉沉。

日光还未照亮天空,长安城内的百姓已经陆陆续续穿衣洗漱,准备开始一天的生活。

永隆坊附近亦是如此。

如果说长安城外的人听见长安这两个字,首先想到的是坚固如铁高大巍峨的城墙,是绿鬓如云裙带飘摇的仕女,是歌舞升平日夜繁华的景象,但其实长安城内,还生活着相当数量的普通百姓,他们与长安之外的寻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日三餐,皆赖生计,顶多是因为生在天子脚下,比别处多了些见识,听见小道消息也快一些。

此时从市井远近传来的,是街坊邻居互相打招呼的声音,伴随着说笑和谈论传闻,免不了要提起昨晚的戒严和搜查,还有据说长公主遇刺身亡的消息,于是声音一下子又低下去,只是在清晨的永隆坊,这样的窃窃私语依旧能有些许动静被隔着一堵墙的人听见。

从墙下走过的人戴着一顶女子常戴的幂离,身上穿的却是文士的衣裳,还系着披风,只因他身量壮实,衣裳显得有些鼓鼓囊囊。

幂离之下,迁耶昨夜狠狠心,直接把头发胡子全剃了,他竭力淡化眼神的凶狠,摆出一副低眉顺眼,脚步匆匆的模样,希望能借此瞒天过海。

迁耶原本还想装成僧侣,那样会更好过关,毕竟如今佛道盛行,无论中原西域,天南地北,对出家人都是相对礼遇宽松的,但闻英那宅子里没有僧袍,他也无法出去寻找,只能退而求其次,拿上闻英的令牌,想要扮成宫中内官。

一切看似很顺利,从巷子出来时,迁耶没发现外面还有搜查的兵卒。

他暗暗松一口气,这都在预料之中,毕竟搜了整整一晚上,那些兵卒也早就疲惫不堪,再说南城距离长公主遇刺的地方很远,那些人再也想不到他会藏在这里,他只需要再过了出城检查那一关,就彻底自由了。

迁耶有些紧张,毕竟他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离开巷子再七弯八绕走一圈,迁耶就出了永隆坊,但他没走大道,依旧进了旁边的同安坊,再在同安坊内兜一圈,从同安坊后边的墙根遛向南城门。

人渐多了起来,迁耶也逐渐放下心,他已经看见城门了。

那里稀稀落落几个士卒把守,比平日是多了点人,但这点人也不足以说明他们对昨夜的重视,估计是真的搜累了。

迁耶暗暗冷笑,心里骂一句蠢货,正要迈开步子过去。

忽然,他的身形顿住了。

迁耶抬起头,透过幂离看见从四下围上来的数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人,迁耶不认识,但对方身量高大,目蕴精光,显然是个高手,很可能还是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武将。

迁耶下意识侧过身体,准备随时后撤,但余光一瞥,他发现后面也有人围上来。

对方中间是一名玄袍的年轻人,透过幂离也能看见面容俊美,身姿挺拔。

哪边更好突围?

哪边恐怕都不好突围,就算杀了他们,还会有无穷无尽的人围上来。

迁耶有点后悔,他将刺杀的长刀舍在宅子里了,毕竟带着那个逃走太显眼了,他身上只有一把短匕,显然今天想要痛痛快快杀一场,也是很难的。

他缓缓摘下幂离。

没了遮挡,迁耶的光头和光洁的脸映入众人眼帘。

虽然他把毛发全剔了,但五官还是能看出非中原人的特征,但他戴着幂离,穿着闻英的衣裳,如果陆惟没有将目标锁定永隆坊一带,让侯公度带着人一早布置埋伏于此,还真不好说会不会让他蒙混过关。

迁耶捏紧了袖子里的短匕。

不管他来长安是不是死士,人在面对死亡之前,总会还想再挣扎一下的,这是本能的求生欲,即便现在,迁耶已经放弃了逃出生天的希望,他想的是,以一换一,找哪个下手,更为划算。

“你可以不必死。”

玄袍年轻人似已窥破他的心思,忽然出声。

“只要你告诉我们,你们在京城的内应是何人,我便可以保你不死,甚至将你平平安安送出长安。”

玄衣人没等迁耶发出质疑,就主动表明身份。

“我是大理寺卿陆惟,你应该听说过我,这是我的印信,天子因此案授予我先斩后奏之权,我可保你性命无碍。”

迁耶眯起眼看着他手中那枚印信,面色阴晴不定,好似在思考权衡。

陆惟道:“我知道你怕我因为长公主的事情出尔反尔,不妨先告诉你,长公主没有性命危险,你们当时那一剑避开了她的要害,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们非杀你不可,反倒是你,因为任务失败,还折损了一个同伴,回去难以交代,我可以再给你一笔钱财,让你离开长安之后可以远走高飞,逍遥过日子,不用再担心被人追查。你不想回柔然,也可以去吐谷浑,去龟兹去疏勒,都没人管你。”

迁耶原本似乎已经有所松动,听见他最后一句,反倒冷笑起来。

“好,我答应你了,你想知道谁帮我们进入长安的是吗?我可以告诉你——”

看见对方诡异的笑容,陆惟感觉不对劲。

“且慢——”

他的话还未出口,就听见这个柔然人高声道:“是李闻鹊!”

陆惟心下一沉!

他方才见势不妙,想要拦住,却已经迟了。

但没等他想更多,迁耶还在继续往下说。

“我实话实说了,是李闻鹊,是他放我入城的!”

“一派胡言!”侯公度沉声道,“世人皆知你们柔然人最恨的就是李闻鹊,可你攀咬谁不好,竟还攀咬他!”

陆惟抛开那一丝来不及捕捉的不祥念头,缓缓接道:“事到如今,你还要为你背后的人遮掩吗?你留着一条性命,以后还能尽情享乐,不好吗?”

迁耶冷哼:“是你们要我说的,我说了实话,你们又不信了?就是李闻鹊把我放进来的!”

侯公度:“那好,你说他怎么把你放进来的?”

迁耶:“何忡叛乱时,李闻鹊借着带大军平叛的名头入城,我也混在大军里头,当时兵荒马乱的,谁也不会去注意到我们,事后我们自然就潜伏下来了。”

侯公度:“李闻鹊带大军荡平柔然,为何还要跟柔然人勾结,带你们入城?此事前后矛盾,你说话前不过过脑子吗!”

迁耶昂起脖子:“怎么矛盾了?你们前几代皇帝都被柔然人压得抬不起头,真以为柔然就那么容易就被打下来吗?当时柔然在内讧,我们大汗想要夺取汗位,就主动跟李闻鹊联系,双方来个里应外合,李闻鹊大胜一场,而敕弥当上大汗,这都是早就约好的,谁知道李闻鹊那龟孙子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直接把柔然王庭都给捣碎了,我们大汗才不得不退往敖尔告的!”

听上去不可思议,但细想好像又没什么错漏。

侯公度惊疑不定,忍不住望向陆惟。

陆惟却没有阻拦迁耶继续说了,他正面沉似水盯着对方,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迁耶见众人都被自己镇住,得意地继续往下说。

“那李闻鹊那孙子也不敢跟我们大汗闹翻,毕竟他还要用到我们柔然人的,只要柔然不彻底被消灭,李闻鹊就永远有用,你们皇帝就永远不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飞鸟杀光了,弓箭就会被藏起来!”

侯公度打断他:“你说了半天,还未说他为何要帮你们藏匿在长安!”

迁耶轻蔑道:“这还用说么,他有私心呗,凭什么你们皇位上坐的是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这鸟皇位,那什么何忡坐得,方良坐得,李闻鹊就坐不得?你们北朝不也是武将夺了别人的位子,才有今日……”

“住口!”

侯公度听不下去了,赶紧喝止他,一面回头去看陆惟,想看他有何决断。

此人胡说八道,偏生又自圆其说,混乱中夹杂几分似是而非的道理,侯公度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听得头皮发麻。

且不说他的话是真是假,光今天这些话,压是压不下去的,传出去肯定要引起轩然大波,朝中早有李闻鹊在边陲唯恐坐大,要把他召回来的声音,当今天子可不是个用人不疑的……

就在侯公度念头转动分心的这一瞬间,迁耶忽然动了!

与他身形同时如离弦之箭的,是他袖中短匕。

寒光微闪,掠向陆惟!

他不知陆惟是否有身手,但显然,在侯公度和陆惟之间,迁耶选择了后者。

挟持普通士卒是没用的,只有陆惟这样的身份,也许才有一线生机!

眨眼之间,匕首尖端已经开始快要碰到陆惟鼻梁,迁耶去势极快,连侯公度都因为离得太远,再奔过来已经不及。

眼看陆惟那张俊美的脸就要被刺出一个血窟窿——

迁耶看见自己面前的人忽然消失了。

凭空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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