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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的不是秦玄炳。”秦山河缓缓道,“是将士们已不再信我,我已经没有资格再统率三军了。”

三军都督衙门,当左明德、林向阳的目光看来时,秦山河没有说话。直到秦小竺过来把在城门发生的冲突说了,他才开口。

他已经判断出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也在心中做了决定,于是转头看向王珠,道:“罢免我的主帅之职,把我关押起来。”

王珠眉头一皱,道:“我虽不知兵,但也知道临阵换将乃兵法大忌。”

“两害相权取其轻。”秦山河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接下来建奴一定会全力进攻,不惜伤亡也要攻破德州的外围攻势,直逼德州城下。”

“原本我的应对是,依托我们布置好的防御工事,重创建奴兵力,再收缩防线。但现在,只要我敢下令收缩兵力,将士们就会想到建奴放出的消息,军心必然崩溃。如此一来,明日若败,满盘皆输。”

王珠问道:“如果我们能胜呢?”

“胜不了。”秦山河道:“建奴兵势大,求的是速战速决。他们一定会让镇南军与我们消耗,等到将士们疲惫不堪,再以火炮轰击、佐以八旗骑士的冲锋一举击溃我们。我们唯一的胜机就是不停拉扯战线、拖延时间等到国公回来。但现在,退也不能退,何谈拉扯?更何谈战胜?”

王珠默然。

秦山河又道:“将士们不再信任我,我担任主将只会让局面越来越糟。今天秦玄炳之事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每一个将领收到我的军令都心有顾忌,这仗还怎么打?”

“我若继续为将,一则进退失据,二则战心不稳,眼下最好的办法只能把我撤换下来。”

董济和道:“这已然不是换将能解决的问题。换下你之后将士们就能心安吗?别的不说,皮岛的一万士卒极可能哗变,军中的有识之人也会以为我们中了建奴之计,惶恐难安。临阵换将,何其不智!换将之后,局面可能更坏!”

说到这里,董济和一双老眼中也现出迷茫与绝望。

他知道秦山河投降过之后,这就成了一生的污点,洗也洗不净,这个污点将伴着秦山河一辈子如影随形。

若非形势危急、没有别人有能力带领全军守住山东,他不会推举秦山河为将,没想到多尔衮一伸手就点住了这边的死穴。

董济和再次想到秦成业,心中暗叹老伙伴死了倒是轻巧,把这份困厄的世情丢在自己这个垂垂老矣的肩上……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除非国公爷能赶回来。”

堂上诸人沉默了一会,左明德道:“撤换秦将军,收缩防线,能争取更多时间等到国公回来的话,也好……”

“不行。”王珠开口道,“就请秦将军继续主持德州防务。”

左明德微微一愣。

秦山河却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继续推辞,反而像是就在等王珠这个决定,问道:“你能信我?”

“信。”王珠道:“想必秦将军还是有办法的。”

秦山河点点头,目光又看向董济和与秦小竺。

“若我继续为主将,你们能全力支持吗?”

“自然如此。”

“若我告诉你们,我一定会打败仗呢?”

这话听着莫名其妙的,既然要打败仗,谁不能打败仗、还要你任主将干嘛?

秦小竺于是犹豫起来。

她小时候和三叔相处的并不多,长大后更是许久没见过他,虽是叔侄,却也没有很了解。谁知道三叔现在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董济和抚须沉吟着,仿佛明白了秦山河的意思,最后点了点头。

秦小竺见董济和点头,于是也大声应诺。

“那好。”秦山河道,“你们约束将士,只需告诉他们,我秦山河是忠是奸明日便见分晓,只请他们全心御敌,勿要被建奴诡计扰了心神……左明德,你留下,我有话和你说。”

……

王珠走出大堂,抬头看着天上的星空,忽然若有所悟。

他忽然明白了秦山河想要做什么。

会打败仗、却能继续守德州的办法。

……

天明时分,战鼓一如既往地响起来。

杨仁与汪旺分别出了营帐,让士卒们埋锅造饭,准备新一天的厮杀。

营地里的气氛依旧与往常不同,士卒们都低着头,显得无精打采的。

他们历经艰险逃到皮岛,又跟随秦山河过朝鲜杀回沈阳、转战河北、来到山东,然而现在,迎着他们的依然是猜忌与提防。

杨仁看着这一幕,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大声道:“都打起精神来!建奴恶语中伤将军就是盼着你们这样,你们能中他们的计吗?!”

“不能!”士卒们响应着,但依然士气不高。

杨仁无奈,愈发感到憋屈。

下一刻,他抬头一看,见到秦山河策马进了营寨。

“将军……”

秦山河跨下战马,走过士卒中间,一路上拍着他们的肩,走到主帐附近,这时士卒们已然全都向他看了过来。

“先吃饱吧,吃饱了再说。”秦山河挥了挥手,在一口大锅边上盘腿坐了下来,亲自打了一碗粥。

只看他这样,这一支兵马的军心已然完全不同。

随着战鼓愈急,各营的兵马也集合起来。

秦山河领着皮岛士卒缓缓走到战场的最前方。

他驻马回看,天地间三万兵马攒动,浩浩荡荡。

“有人说我们是建奴的包衣奴才,我们是吗?!”他开口大声问道,气若洪钟。

……

庄小运点了兵马,列好了阵型,缓缓向北面的壕沟进发。

他看到皮岛军的阵线前有一杆大旗高高扬起,上书一个秦字。

那是秦山河的大旗。

庄小运觉得秦将军因为建奴的伎俩就亲自上阵有些不智了,一旦战事不利,只怕军心会更加动摇……

接着,他忽然听到旁边的皮岛方阵中响起排山倒海的大吼。

“不是!”

近万人的齐声呐喊汇聚成一声愤怒的惊雷。

“不是!我们不是奴才!”

庄小运发现并没有传令兵像往常一样把主将的誓师话语传过来。

那些话,秦山河似乎只对皮岛士卒在说。

再转头一看,只见自己这边的阵列中所有兵士也都望着皮岛的阵列,目光复杂……

……

“我们不是包衣奴才,我们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我们该如何告诉天下人?!”

杨仁听着前面秦山河的喝问,目光一缩,猛然又想到自己蜷缩在阿林保脚下的样子,马粪糊在他脸上,他从阿林保房里把那个名叫李玉姬的朝鲜女人的尸体拖出来埋进雪地里……

汪旺目光一缩,仿佛看到了那丹珠抬起脚让他舔干净脚底板……

……

秦玄炳在更远处抬头望着秦山河的大旗。

他心中还是带着疑虑。

三伯在说什么?为何只对那些包衣军说?他敢不敢亲口告诉自己祖父是怎么死的?

接着,秦玄炳便看到主帅的令旗一挥,战鼓愈响。

没时间再让他多想,他扬刀喝令道:“前进……”

“杀敌!”

忽然,天地间那排山倒海的怒吼再次响起。

“杀敌!”皮岛军大吼着,只听声音便觉得他们像要把全身的血液都点燃。

秦玄炳耳边嗡嗡作响,目光再看去,只见那些人已然向前冲锋而去。

……

等到别的楚军在壕沟前停下脚步,开始准备防御,他们惊诧地发现,皮岛军还在不断向前,越过战壕,迎向了清军的方阵。

“他们要做什么?!”

一瞬间,许多人几乎以为秦山河真的又投敌了。

然而,天地间还回荡着那一声声怒吼。

“杀敌!”

“该怎么证明我们不是奴才?”

唯有杀敌可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