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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这两日烦恼的, 是发下来的新年衣裳。

不是东苑人人都有的石青色盘领窄袍,却是四套形制颜色各异的小襦袄和绮罗裙。

“知道你阿娘过世不到一年,四套俱是素净颜色的新衣, 阿般挑一身穿戴起来可好?”

白蝉好言好语地哄她,“若不是郎君吩咐, 我等岂会自作主张。阿般把新衣穿在身上,去书房里转一圈, 郎君见了, 就算嘴上不说, 心里必然高兴的。”

阮朝汐默默地清点衣箱里的衣裳。

她手边有两套阿娘亲手缝制的小袍子, 都是准备给她夏天穿的单袍,并无夹里。被她日日穿戴, 坚持穿到秋末, 早已清洗得褪了色。

后来她实在冷得受不了了, 才开始穿东苑发下来的青色小夹袍。虽说清洗得干净, 毕竟旧了, 不适合过年。

她翻遍了自己的衣裳, 最后还是穿上了霜色梅花纹的簇新小袄,领边配白茸茸的兔毛儿滚边,下面搭配了月白色绮罗长裙。白蝉在旁边帮忙张罗着穿戴, 又细心地替她把脖颈间挂着的玉佩捞起,贴身塞进里衣。

阮朝汐对着铜镜,见身上妥帖无误,起身就要开门。

白蝉连忙把她叫住。

“穿了女孩儿的衣裳,头上的发髻也得重新梳了。”

白蝉把她按回去铜镜前坐着, 把男童形制的丱角髻打散,扎了对称的丫髻, 又取出两条织金缎带,就要盘上发髻。

“已经穿得极素净了,好歹是新年,身上少许带点喜庆色,阮娘子在天之灵不会怪罪的。”

阮朝汐望着铜镜里的刺目金色,坚持摇头。

白蝉无奈,最后还是换了编银发带,两边系好。

阮朝汐穿着新衣出了庭院。她许久没有穿襦裙了,没走出几步便停下,不甚习惯地摆弄了一会儿裙摆,小步下了台阶。

主院里人来人往,访客不断,脚步匆匆。

杨斐心事重重地从长廊尽头转过来,眼前没看路,两边差点迎面撞上。

他只觉得眼前蓦然一亮,停步仔细打量了几眼,惊讶道,“小阿般,你今日怎么换了身襦裙?杨某差点认不出人了,还以为是哪处神像里画的小仙子下了凡。”

阮朝汐不自然地扯了扯裙摆,“坞主说过年要穿新衣。”

“衣裳极好。穿的时机也极好。”杨斐抚掌赞叹,迭声地召她过去。

“来来来,正好我要去书房禀事,禀的还是一桩极不讨好的事,只怕要挨训斥。你就穿着这身极好看的新衣随我一起去,在郎君面前露个脸。杨某若在书房里遭遇了滔天怒气,好歹有你帮忙挡一挡。”

阮朝汐跟在杨斐身侧走,“坞主脾性极好的。才不会有什么滔天怒气。”

“你只管随我去。”杨斐笑,“你就是我今日的护身符了。”

杨斐颇有些豁达的士人性情,十句说话里偶尔掺一两句调侃玩笑。阮朝汐只当他今日开玩笑。

没想到进了书房,杨斐果然轻轻一推阮朝汐肩膀,示意她先进去。

阮朝汐愕然看他一眼,书案后坐着的人听到门外动静,已经抬头。

阮朝汐掀开门帘进去屋里,唤了声,“坞主。”

荀玄微见她今日穿了身簇新雅致的小襦裙,扎起双丫髻,换回女孩儿的俏丽装扮,果然就如白蝉所说那样,神色间虽不显露什么,眼睛里带出赞许笑意。

“这身新衣虽素净,不失活泼。阿般如此穿戴极好。”

下一眼,看见阮朝汐身后跟进来的杨斐,以及他手上的名帖,笑意却又淡了些。

“何方名士拜帖,劳动杨先生亲自送过来?”

“荀氏壁车队已经在坞门外。随行百余人,带来年货数十车,送上名帖。”

杨斐恭谨将朱红封皮的名帖双手送上,“荀氏壁郎主拜帖在此。郎君,仆身为幕僚,忠言逆耳,要说不中听的话了。”

阮朝汐见他们开始商谈正事,不欲打扰,提起长裙边,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杨斐眼皮子一跳,赶紧把人拦住,小声哄她,“别跑啊,小阿般。忘了才和你说的话的?你跑了我怎么办。”

阮朝汐进屋时,万万没想到杨斐之前对她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她无奈停下脚步,在杨斐接连眼神暗示下,慢腾腾走回书案前,伸开手臂,展示新衣。

“坞主,白蝉阿姊送来的四套新衣分别是梅兰竹菊。我今天穿的新衣是梅花纹的。”

月白色的绮罗裙曳地,仿佛一朵小小的优昙花。

荀玄微冷锐下去的目光重新柔和起来。

杨斐赶紧岔开话题,拍手大赞,“阿般这身小襦裙好看得很。以后就要穿着这身去东苑上课么?哎哟,东苑那群小子还不知阿般是女娃儿。穿成这样,那群小子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不成,不成。进学时还是换回小袍子。”

他这边为了缓和气氛而大说废话,荀玄微坐在长案后,姿态随意地倚着隐囊,半边身子陷在角落阴影里,长睫低垂,遮挡住此刻的视线。

白玉色的指尖搭在朱红拜帖之上,却不拿起查看,只松松地搭着,指尖轻轻地叩了几下。

哒,哒,哒。

“杨先生的逆耳忠言,不必当着阿般的面细说了。”他轻笑,“莫要吓到她。”

杨斐不敢再往下细细分说,只叹了口气,含糊道,“一对亲生父子,何必闹到如此地步。若叫外人听说,郎主给郎君送来几十车年礼,他这个做父亲的倒要递拜帖才能进自家儿郎的门,叫外人如何想郎君?”

“郎君才弱冠年纪,美名传扬天下。若被败坏了名声,以后步履维艰啊,郎君!”

杨斐苦口婆心地劝谏,“宗族父子,血脉连心,往后让一步又何妨。郎主大张旗鼓,使出各种手段,无非是想要郎君回趟荀氏壁罢了。”

荀玄微把朱红色拜帖放置在旁边不理会,倒打开了附送的礼单,云淡风轻回了一句。

“杨先生说的不错。父亲礼数备至,亲自下了拜帖,又送来厚重年礼,我若不回礼,岂不是失了礼数。”

杨斐不肯死心,“年礼肯定要回。但更重要的,还是郎君回荀氏壁过年之事——”

荀玄微打断了他的话头, “杨先生可知,家兄已经辞去黄门侍郎的官职,于上月离开京城,人在腊月里回返了荀氏壁?”

杨斐一怔。 “仆未曾听说。二郎君……辞官了?”

消息太过惊人,他花了点时间才领悟背后的含义,震惊万分,“二郎君竟辞官了?!”

阮朝汐坐在书案边,揉了揉隐约发疼的耳朵,继续提笔练字。杨斐在她身侧激动地来回踱步。

“当初二郎君征辟入京,郎君坐镇云间坞,两边俱是郎主的意思。二郎君他……即使在京城仕途不顺,也不能贸然辞官,更不能回返乡郡啊!郎主定不会同意的。”

“事出非常。父亲不能不同意。”荀玄微悠然转去看窗外,“二兄在京师出行时意外坠马,堕伤了腿脚,难以行走,如何继续为官?自然要回返乡郡,仔细将养身体。”

“……”杨斐的声音突然停了。书房里鸦雀无声。

阮朝汐伏案认真练字。正好写满了一张纸,她停笔换纸的功夫,心里琢磨起听了满耳朵的“二郎君”。

她是听杨先生提起过荀二郎君这个人的。

还记得东苑上课时,提起颍川荀氏的年轻一代,出了两位杰出郎君。

【荀二郎丰仪端雅,荀三郎君神姿高彻,天下扬名,世人称‘双璧’。】

神姿高彻的荀三郎君,荀玄微,人就在她眼前,领任豫州云间坞主,于乡郡中养望。

丰仪端雅、入京城朝堂为官,陪伴圣驾的荀二郎君……摔坏了腿?辞官退隐归乡了??

她抬起头,迎面看见杨斐瞠目震惊的表情,脸上仿佛打翻了厨房调料瓶,五彩缤纷,五味杂陈。

书房里寂静许久,杨斐沉重地叹了口气。

“燕斩辰自从上个月出坞,至今未归……仆有个大不敬的想法。极其不好。极其不敬。仆若是揣想错了,还请郎君降下责罚。”

荀玄微以指腹抚摸着那封未打开的拜帖,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

“杨先生高才,猜想的多半不会错。”

阮朝汐在练字的间隙抬眼,瞧一眼迂回打起哑谜的两人,又低下头去,继续写字。

杨斐苦笑着摇摇头。“原来如此。多谢郎君解惑。既然二郎君那边意外腿伤,辞官归隐……颍川荀氏年轻一辈里,只有倚仗郎君这边了。”

“朝廷六月里征辟郎君出仕,郎君前去荀氏壁辞行,却惹怒了郎主。征辟诏书被郎主大怒之中撕碎,扔于山涧下。如今郎君声望如日中天,若朝廷再发征辟,即使是郎主也无法再阻挡郎君出仕了。”

杨斐深深长揖,“郎君不去荀氏壁,郎主或许会在年前亲自过来拜访。仆这就去准备迎接诸事。仆告退。”

荀玄微凝望窗外雪景的目光转回来,在杨斐的身上转了一圈,颔首,“杨先生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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