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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起身目送杨斐离去。

回过头重新坐下时,被对面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心眼过于实在了。”荀玄微捧着清茶,悠悠地道了句,“杨斐哄了你几句好话,你就和他进来,做一回他的挡箭牌?有你在书房里坐着,他那边滔滔不绝,我都不好发作他。下次再不要做这种事了。”

阮朝汐从未见他对人疾言厉色,更难以想象他‘发作’的模样,笔尖落在半空,想了半晌,迟疑地问,“坞主生气了吗?”

“生气倒是不至于。”

“那就好。”阮朝汐放了心,低头认真地练了几个字,没头没尾地说,“坞主不去荀氏壁很好。”

“嗯?”凝望窗外的视线再度转回来,在她身上落了一圈,“怎么说?”

“坞主身上的重伤,是不是在荀氏壁落下的?这回那边来人,坞主把护卫部曲们日夜带在身边,莫要叫荀氏壁的人再欺负了你。”

“荀氏家族中事,和部曲多寡无关。再说了,荀氏壁那边也无人能欺负我。”

阮朝汐闭了嘴,往对面瞄去一眼。乌亮大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上次家法的重伤,至今三个月了,还没彻底痊愈……

荀玄微莞尔,抬手替她理了理乌发两边不时晃动纠缠的编银缎带。

“阿般不知晓我做了什么……你若是知晓,就不会这么说了。落下一顿家法,倒也不算冤枉。”

阮朝汐:?

疑惑望来的目光太过澄澈分明,荀玄微思忖着,难得多吐露了几句。

“这世间的善恶黑白并不那么容易界定。有些事听来虽恶,却能以恶止恶。有些人虽自诩良善清白,一意孤行入绝境,以至于祸及全族。阿般,你可明白?”

阮朝汐:??

她实话实说,“听不明白。坞主可以举个例子详尽解释吗?”

荀玄微:“……”

他哑然起身,把所有的窗户打开透气。

今日天气清朗,阳光从云层后方映射下来,天边云层镶了一层金边,金光映到了东侧窗上。

荀玄微换了个话题,温声劝慰,“把你带进来做挡箭牌的人已经走了,你也松快些。难得过年,少练几张大字,歇一歇罢。”

阮朝汐摇头,坚持练完了早课十张大字,才放下笔,揉着酸痛的指腹和掌心,往窗外看了一眼。

昨日放在窗前的冰牡丹已经消失了。

“啊。这么快便化了。”她遗憾地问,“坞主可瞧见窗上的牡丹了?我和傅阿池一起雕的。怕书房里太暖,放在外头。没想到还是放不到一日。”

说到这里,她忽然担心起来,探头出去仔细打量窗棂雪处的残余痕迹,“昨日瞧见了吧?如果没瞧见就化了……”

视野里出现了晶莹剔透的冰花。

昨日那朵冰牡丹,依旧静静地躺在窗上,只是挪了个位置。从可以照到日光的地方,挪去了边角背阴处。

周围以碎冰细雪堆砌成一座小冰台,冰牡丹安放在小冰台中央,保存至今。

阮朝汐诧异地捧起冰牡丹,“就是这朵!竟然还没融化?昨天送东苑的七朵冰花,连同送杨先生的那朵,听他们说,不到一夜全化完了。”

荀玄微笑了下。并未多说什么。

阮朝汐看他神色并不甚热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昨日徐幼棠的那句嘲弄言语。

南苑的徐二兄都嫌弃冰花不值钱,坞主身为高门郎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她忽然有点后悔送冰花,把手里的冰牡丹放回角落原处,“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坞主如果不喜的话……我再送点别的。”说着就要关窗。

不等她说完,荀玄微摆手,示意不必关窗。

“我喜冰花剔透,因此一直放在户外留存。但刻冰伤手。昨日我见你和傅阿池捧着一大捧冰花,东苑南苑挨个送过去,今日就见你手上几道划伤,想必是雕冰花留下的。”

他凝视着窗外的冰花, “礼不在物件本身,贵在心意。阿般送的冰花里有我一份,我已经极欣慰了。”

“当然会有坞主的一份。”阮朝汐诧异地说,“我们送坞主的,是特意挑的最大最好的一朵冰花。”

荀玄微又无声地笑了下。

“阿般还小,心思澄净。”他的声线温和好听,笑容也极清淡,仿佛转瞬即化的雪花,“等你再长几岁,若你想起了……只怕会后悔曾以赤子之心,赠我剔透冰花。”

阮朝汐听得似懂非懂,追问,“想起了什么?”

荀玄微却又不说话了。

阮朝汐不知他此刻想什么,只是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心绪低落,屋里的气氛低沉。

她心里默默腹诽着,坞主似乎真的很不喜欢过年啊。

她给冰花周围又加了点碎雪,趴在窗棂处打量。白日气温升高,冰牡丹的边角还是融化了几处,就算放在背阴处,也保存不了多久。她下定了决心。

“又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化成水了我再雕,统共又不费多大事。”

阮朝汐直接把窗外摆放的冰牡丹捧进屋里,放在书案上,“坞主喜欢冰花,以后每隔一两天我送个新的来。”

“太过麻烦了。你不必如此。”

“不麻烦的。”阮朝汐坚持,“我手快,两刻钟就能雕好一朵。”

冰花一入室内便开始融化,边角处滴滴答答化成水滴。荀玄微不再拒绝,掂起剔透冰花,托在掌心里,露出细微怀念的表情。

阮朝汐小跑过去关窗时,听到身后传来嘱咐。

“再过几日,荀氏壁不见我回去,家父必然会从荀氏壁来寻我。那时我带你见一见他。”

阮朝汐瞬间转头,眼神带出几分茫然不解。虽然没说话,但眼睛里明晃晃写着:“我为什么要去见荀氏家主?”

荀玄微身上的情绪起伏并不剧烈,低落心绪瞬间即逝,心境很快恢复平稳。

他噙笑抬手,遥遥点了点她脖颈间的五色丝绦。“忘了这个了?阮大郎君的玉佩不是好拿的。家父到了云间坞,必然会点名见你。”

阮朝汐隔着衣料捏了捏玉佩,没做声。

荀玄微看出她的紧张,缓声安慰,“无妨。家父对外人向来和蔼,你见一见无碍的。家父不会独自前来,舍妹应该会跟随家父身侧。届时我引荐你们见面,你带着舍妹四处走动走动,多说说话,很快便能相熟了。”

阮朝汐更惊讶了。

去见一见坞主的父亲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见坞主的姊妹?

坞主这么大了,他的姊妹也早已出阁成家了吧?

成了婚的当家娘子,出行有仆妇跟随,前呼后拥,怀里或许还抱着婴儿,手里牵个孩儿……自己一个刚进坞几个月的外人,只熟悉主院和东苑,如何带着荀娘子和她的小孩儿们四处走动。

捏着玉佩的手一紧,阮朝汐开口拒绝,“我不合适。”

对面略显惊讶的注视下,她带着几分愧疚往下说,

“坞主的姊妹……荀娘子,已经出阁了吧?高门大户的当家娘子,我年纪小,搭不上话,又不会照顾荀娘子的孩儿。坞主不如叫白蝉阿姊去?”

荀玄微:“……”

“你想到哪里去了。舍妹过了年才十二。和你差不多年岁。性子活泼得很。”

阮朝汐果然露出震撼震惊的神色:“坞主的姊妹还不到十二岁?!”

“我的姊妹为何不能十二岁?”荀玄微指尖抚摸着冰花,声音里带出细微无奈,头次当面念了她的大名。

“阮朝汐,老实说说看。你心里到底把我当做多大年岁的长辈?杨斐那样的?周敬则那样的?”

阮朝汐踌躇不答。

她当然知道坞主今年二十岁。杨先生二十五六。周屯长年近三十。

但荀玄微在她心里早已是一副巍峨如山的形象。他的姊妹,理应是同样成熟稳重的,早已嫁人持家的当家娘子的模样,而不该是个还未到十二岁的活泼小娘子。

阮朝汐缓缓眨了几下眼。她既不想开口欺瞒对方,又难以想象坞主有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妹妹,性情非但不稳重,甚至还很活泼,完全打乱了她心里既定的印象。

她原地踌躇了片刻,最后什么也没答,提着月白色的小小裙摆,直接跑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