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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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饭间,祝福短信便从各人手机里此起彼伏地响动起来。
商明宝收到了方随宁的祝福短信,拨了电话回去。
方随宁没钱,又第二十六次踹了男朋友,因此这个跨年夜过得便有些凄惨,正孤单一人去便利店买盒饭和啤酒。
寒风中,她吸吸鼻子,大声祝商明宝节日快乐,新的一年万事顺遂。
商明宝听出她情绪不对,问她要不要来家里吃饭。方随宁很有分寸地拒绝了,说等会儿要跟同学去时代广场跨年,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她不确定还能不能挤到观看新年落球的最佳位置。
时代广场的零点倒计时落球已经成为纽约每年新年的标志性仪式,届时还会有数以十万计的彩纸从高空爆开、挥洒,飘舞在纸醉金迷的电子广告牌和由无数普通人的人生所构成的浩瀚人潮中。
方随宁说今年死也要挤进去,因为她写了愿望在彩纸上,现在应该已经被收集到广场一号的顶楼了。她要亲眼见证自己梦想飘荡的那一刻。
她抱了两罐啤酒在怀,说:“好啦,我也不是最惨的,向斐然以前比我惨多了。”
“……是吗?”商明宝像是不经意地问。
“是啊,他从来不过节的。”
“除夕……也不过么?”
“除夕过啊,可是对他来说过不过也没什么区别,”方随宁有点忘了自己是否跟商明宝提过他的身世,“顶多就是给我和外公通通电话,他爸爸已经有自己的第三个家了。”
“妈妈呢?”
方随宁被她一问,怔了一下。原来她没跟商明宝聊过。她笑了笑,故作轻松地打了个岔:“今天这日子聊这些是不是不太好呀?哈哈。”
她这样生硬,商明宝忽然懂了,又好似没懂,但心里已经咯噔一沉。
挂了电话,方随宁去收银台买单,勾了勾唇。外公今年也七十好几了,倘若有一天不在了呢?他总有一天不在的,那么那一天,斐然哥哥就是一个无父、无母、无任何直系亲属的人。只剩下她这个没心没肺的表妹啦。可是她也没有多少时间去关心他。外公去了的那天,这世界上还会有关心他的人吗?
方随宁常常怀疑,向斐然的独来独往,是否是一场大型的提前预演。他知道他人生的后半辈子大部份时间是在独处中度过的,所以,他从十六岁那年就开始提前熟悉了。你看,天才总是未雨绸缪。
有一回,她开玩笑似地说,斐然哥哥,你不会等一天七老八十了,自己跑到深山老林里,在花花草草间死掉吧?拜托,那我怎么找你?
向斐然淡定地告诉她,真有那天他会提前发经纬坐标轴给她。
还没等走出便利店,方随宁就拉开了易拉罐的拉环,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曼哈顿的天总是黑得不够彻底,因为人间太亮了。她仰头看看淡灰的天幕,呵出一口气。说实在的,她有点谢谢那个未曾谋面的向斐然的女朋友,因为她居然能勾起他所剩无几的爱的本能。
该用晚餐了,商明宝放下手机。
年节吃饭向来是上圆桌的,一盏盛大的水晶灯悬在中空,将一切银器瓷器都照得闪烁星芒。自灯辉下,商明宝缓缓地看过商檠业、温有宜和商明卓的脸。那是她的爸爸、妈妈和二姐。过一会,她的大哥、大姐和小哥哥也会拨视频过来。
她有一个热闹的家,数千亿的财富,不可思议,竟还恰巧那么幸福。没有明争暗斗,没有貌合神离,也没有阋墙谇帚,所有人的心都是真的,比钻石黄金还要真。
她是生活在一个多么巨大的侥幸之上。
商明宝忽然觉得眼眶酸热,在温有宜温柔地回给她笑意和注视之后。
认识这么久,她从没想过向斐然的家。她不知道他的外公外婆是否健在,妈妈是否另组家庭,逢年过节是否有人陪伴在身侧。他送她去机场,说出“别让爸爸妈妈久等”时,她觉得好当然啊,也没有问一句你爸爸妈妈会来看你吗?
难得小团圆,这一年最后一天的饭,一直用了两个多小时。
壁炉里的火一直旺得应景,花瓶里的鲜切花却还是新鲜欲滴的,刺绣着花鸟的丝绒沙发合围着茶几,壁挂式的电视始终开着,不间断地传来新闻播送声,那上面轮番上演着各处精彩纷呈的跨年活动,下面的滚动字幕条则预告着纽约各处烟花表演的地址。
酒吧今夜爆满,还没过八点,入场就已经开始排队了,内场则轰闹得不得了。
玩乐队的怎么会寂寞?几个人的女朋友都带了朋友来酒吧跨年,于是小小的后台动辄就涌入一批喝高了的人,到处祝happy new year。因为是“哑巴”,向斐然的沉默便显得不是那么扎眼,有人跟他cheers,他便抬起啤酒瓶跟对方碰碰。
八点时,向斐然借故走开,去后巷给向联乔打了一通电话。
国内已是新年第一天,晨光很亮,向联乔在任时,这种年节也忙得脚不沾地,如今安然退休,才有了坐在书房里听着鸟鸣跟他打电话的怡然之乐。
向联乔问他今夜干什么,向斐然告诉他跟组里人一起去时代广场看落球,此刻这么安静,是他正坐在计程车里。
向联乔摩挲着折在膝头的晨报,摘下眼镜:“你又骗爷爷。”
向斐然笑了笑,把嘴里的烟取走:“瞒不过你。没舍得打车,在走去地铁的路上。”
“纽约的冬天这么冷,你宁肯在那里冻着,也不回来看爷爷。”
“春天回来,有个项目,已经安排好时间了。”
向联乔提携过的后辈和学生桃李满天下,这会儿都紧着慢着地给他打电话发微信,向联乔也没多少清静工夫,挂电话前,叮嘱向斐然劝劝方随宁。
向斐然笑了一声:“为什么要劝?随宁虽然笨了点,也是个聪明人。”
挂了电话,向斐然将剩下的小半截烟抽完。有一次,大约是向联乔发现了什么痕迹,于公务之外抽出了很难得的时间来学校,问他是否染上了烟瘾。他说没有,向联乔叮嘱他要注意身体,抽烟可以,但至少要过了十八岁。讲完这些,他就在助理的陪同下匆匆走了。
这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却在这时候模糊地划过了向斐然的脑海。那天的天气,向联乔穿的正装,原来他都记得这么清楚。此去经年。
城市的热闹像一场遥远的回响,更衬得这一隅寂静。向斐然将烟蒂丢下,回到酒吧。
演了半场,中场休息时,看到了商明宝的信息。向斐然便跑出去给她回电。
并非一开始不拨给她,而是一家团聚的场面离开他太久了,他已经不太记得一个完整的家这个时候会在做什么。总而言之,大约是很忙的。他怕打扰她,将她抽离出来,反而让她显得冷清。
商明宝接得很快。
“跟家人吃完饭了?”向斐然问。
“嗯。”不等他问,商明宝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今晚上吃了什么,哪个特别好吃。
向斐然安静听着,等她说完,笑了笑:“喝酒了吗?”
“只喝了一点。”商明宝乖巧地答,“爸爸妈妈在呢,不敢喝多。”
她问他今晚上演出顺不顺利,向斐然说乐队几个都喝多了,出了点小状况,比如谈错音或走调,但除了他,似乎没人发现,在快乐面前,错误显得不重要。
“接下来呢,打算干什么?”向斐然问。
商明宝吸吸鼻子:“去看落球,在去时代广场的路上,好堵。”
向斐然一愣,失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今晚上一个两个都跟时代广场杠上了?
今晚上他要演出到跨零点,后半场未必有空,于是他提前说:“新年快乐,babe。”
商明宝看一眼坐在一旁的商明卓,用手掩过话筒,说:“不要这个,要那个。那天晚上那个。”
向斐然缓了缓,低沉而温柔地重新说了一遍:“新年快乐,宝贝。”
他问:“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只要力所能及,他会竭尽所能。
商明宝一时之间想不到。如果是一个月前,她会说希望大师重新给她算一卦,算出她花钱越多越幸福的人生真谛,可是现在,这件事已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想了想:“希望新年不分手。”
商明卓有些诧异地瞥了她一眼,似乎没理解她这个愿望。
电话那端,向斐然呼吸蓦地滞住。他很久没有出声,因为心脏皱缩而锁起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月光下,他笑意温柔:“别浪费心愿名额,新年不会分手,不需要许愿。”
他们在一直聊到了向斐然设的闹铃响起。他不得不回去做上场准备了,最后说:“好好度假,节后见。”
商明宝心里说的是待会儿见。
宾利车厢内安静了好一阵子,红色车尾灯那么长,不知谁按了声喇叭,引起集群效应。
商明卓最受不了曼岛的交通,开玩笑问:“零点前能到吗?”
说实在的,她对酒吧没兴趣,对乐队也没兴趣,但向博和架子鼓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后,产生了奇怪的化学反应:好怪,看一眼。
有了二姐打掩护,商明宝光明正大出门,直奔下城这间21N而来。
门口大排长队,透过通往地下室的通道,隐约可以听到里面的演出动静。
商明宝找到刚好拿到入场券的两人,给了他们一人五千美金,希望他们可以换她进去。
保安侧目,在商明宝递给他两百小费时,他点了点头,祝她今夜愉快。
一进酒吧,就被现场演奏出的音浪温柔包裹。
一首经典的英摇已经演出至半,场中人轻轻地和,暖橘色的灯光像黄昏海。
“Tender is night lying by your side
Tender is the touch of someone that you love too much”
商明卓一眼认出了舞台上的向斐然。
他正常演出时是不戴口罩的,这首歌鼓点柔缓,他微低着头,脸被镲片挡住大半,偶尔露出来时,好像有自己自成一体的独特气场,心不在焉的,微微走神的,微挑的双眼始终半阖着,跟着旋律晃动的身体姿态慵懒极了。
没有人注意到,歌词唱到某处时,他的嘴唇微微地张合,好像在温柔跟唱。
“oh my baby
oh my baby
oh why
oh mine……”
商明卓两手抄在大衣口袋里,摇了摇头。
百闻不如一见了。
她扭头看向她妹妹,神情柔和下来。
她始终站在那里,没有跟她介绍谁是谁,没有兴奋,也没有跟侍应生走。
她只是等待着,等待着高朋满座的尽兴中,属于她的那束目光越过人潮照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