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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外蒲镇那边总有人来报,说和州新任水利工程署总长毕大人求见。

这个新衙看名字就知道,是专门为了修建水渠成立的,存在的年限以水渠修成的年限为止,挂靠的工部名下,总长最高衔设的是从五品,比之一府总督位生生降了两级,算是小惩大贬。

虽没广而告之,连与韩元恺的交接都在沉默中进行,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毕衡被下调去修水利工事,很快便在就近几个州府传开了,基本幸灾乐祸的多,温酒设宴拍手笑叹,都说这下毕大人也算是求仁得仁,总算要实现毕生所望了。

也无非是这些年,毕衡每年述职时,都要在京中到处述说着他的水渠引流之想,大家一起喝个酒念个诗也不安生,话头总能叫他绕到修渠便民之事上,好像就显得他忧民爱民似的,搞得大节下的扫兴没趣,早有人瞧他不忿了。

可这不忿却不能当他面表现出来,哪怕心中厌烦,也得撑起脸皮来恭维他,谁叫人家的引渠设计图纸,得到了开武皇帝的认可呢!

哎?人家也没举着这份荣誉,嘚瑟在表面上,就每回集会时,动不动的将话题往那上面引,都特么是官场上的老人精,当然得顺着他的话说道一番,然后焦点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他,回回如此,老生常谈了二十来年,直把人的耐心消磨光,再后来的饮宴,人家能避就不带他了。

都是科考上来的天之娇子,凭什么老让人捧你的臭脚?花钱办宴的主人家,不是为你作嫁衣裳的,抢人风头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所以,他在江州初见崔闾时,说他在朝中几无友朋,有的只是同派系的盟友,算不得知心这类的话,是不渗水份的真。

一件念叨了二十多年,都没影子的事,早不知道被多少人嗤之以鼻了,也就是忌惮着太上皇的夸赞,怕当面喷他被盖个不敬君上的帽子,否则早有人怼他,实力配不上的痴心妄想,犹如纸上谈兵,最好收敛收敛,等事成了以后再炫等话。

真心想做实业的,大多是那种默不吭声的,毕衡这种行事,也就欺了崔闾不知情,等后头临江别苑开业那次,与崔仲承闲话家常,无意扯到毕衡身上时,这才叫崔闾从与毕衡重聚起,就生起的违和之感,有了解释。

就说,一个人在官场上经营了那许多年,怎么可能除了他这个二十年没见面的挚友,就再没其他能入他眼的友人呢?

原来不是他人不入眼,而是他毕衡不能入其他人的眼,到现在崔闾都记得崔仲承脸上,那似笑非笑的揶揄样,有种撞破了上当受骗者,当面求实证的戏谑感。

就一种,原来你也有识人不清,叫人忽悠瘸了的眼瞎样,霎时就破了他背后布局者的高人滤镜。

但错有错着吧,正是因为这层滤镜的破碎,让京中崔元圭认为,凭他的智商,有能够与崔闾一较高下的能力,可以放心的与之进行后续合作。

崔闾从没将这些事情,与太上皇说过,一觉没必要,二也是因为,论眼瞎的程度,他俩当不分上下,也就不用互相伤害了。

可他万没料到,这个老家伙会如此为达目地不择手段,见走正规登记渠道见不到他,就干脆脱了一身好衣裳,扮成了来做工的普通百姓,领了工签进圣地中心。

因为担心两个身份会客,总有错不开身的时候,他在圣地中心外围设置了岗哨,外蒲镇那边设了来访者登记点,每日由鄂四回递送会见名单,前几次毕衡都拖着徐应觉,以为能靠他进圣地中心,可他不知道,就因为有徐应觉在,崔闾才更不能见他。

整个围起来,没动迁的圣地中心只三百平左右,除了一棵圣树和栅栏墙外,目测所及一览无遗,连藏都没处藏,是以,崔闾是不能叫人升起,见崔怀景而不见崔闾,见崔闾却不见崔怀景的疑惑感的。

徐应觉与崔怀景交好,毕衡要见的却是他崔闾,两人共同求见,想也不可能得到他的许可。

鄂四回从一日三回往里送请见贴,到后来三天才来一贴,半个月的坚持,终于不见了毕衡的身影,崔闾以为他放弃了,便不再让人专门守着登记点,只叫人注意着行止诡异,有偷摸感的那种人。

皇帝承诺的开渠资金到位,毕衡不可能总将时间耗在他这里,为免双方翻旧账,他忍不住把人掐死或打死,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碰面,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情分。

崔闾并不想用银钱拿捏他,开凿河渠,利在千秋之事,也是实实在在的为百姓办好事,早前虽生了不再支援其梦想之事,可后来与太上皇一番交心后,崔闾已经不将私人恩怨,加固在这等利国利民的大事上了。

该支援的银两,他会一分不少的给,但那是他因为太上皇的关系,而惠及到的利民之举,不是因为某个人,某段友谊,毕衡在他这里,彻底没了分量。

他继续在圣地中心处理两州公务,早上处理的是荆南事宜,因为衙署人员不满额的关系,许多事情需要他亲力亲为,比如规划百姓生活区、商贸集会区,还有划定官道走向,避开鹜术药物研究中心,将之列为禁行区域,等等,连暂时从合西州借调来的胥吏,都跟着忙的脚不沾地,他更是累的闭眼就着。

等到下午,江州的公务会随船交接,他再处理那边的紧急呈条,由腿脚利索的乌丛当跑腿的,来回游窜在漓水河码头与圣地中心两处,猴似的眨眼就没。

如此两三天的,再有太上皇派来的人一日一汇报的打着岔,叫崔闾很快便将毕衡忘在了脑后,忙碌之后的放松时段,就似往常般,会跃上圣女曾经呆过的合欢房内,放空脑子发呆。

坐高望远,是他最近偶尔闲时常干的事,太上皇出门也近一月了,虽每日仍有信来,信上仍琐碎事念叨的人头疼,可纸中所言毕竟不抵真人在前,他一边派人接收着从深山林里迁移出来的小族群众百姓,一边在心底计算着太上皇应当归来的时日,让近日在外蒲镇上行事的人,将得到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做生意的新巧物,留意些买下来,等太上皇归来之日,好做了一齐来犒劳他们这一群出去办差的人。

正想的入神,人也昏昏欲睡的,就听一声炸雷似的声音响在圣地中心处,“崔闾,你出来,若你再要躲我,我……毕某就立刻自裁于此。”

说着声音沉痛似控诉,“你我相交三十载,不过分离几月余,怎地就到了对面不识之地步?到底是你于我有愧,不敢直面于我,还是这中间有人刻意在挑拨离间,叫你我情分生疏,渐生仇怨?你总要与我个机会说一说,顺便也解了我心中疑惑吧?这样躲着不见面,既越发显的你心虚,更坐实了我心中猜想,我有如今下场,难不成真的是你在从中作梗?崔闾,你出来,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崔闾坐在并不隔音的合欢房内,听着他逻辑不通的狗屁言语,一时间竟忘了反应,忽然觉得选择不与他见面,竟是从未有过的正确决定。

他现在就手痒痒的想打死这个毕老货。

怎么敢呢?竟然还敢这样指责他。

圣树底下迅速围了一圈人,鄂四回捧着一沓文书,愕然的看着一身补丁衣裳的毕衡,扭头与守门的人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你怎么看个门都看不住?”

那人也委屈,且莫明其妙的,“他说是来打扫院落的,我看他穿的普通,跟近日常出入这里的工匠差不多,就没盘问,哪知道……”

鄂四回先将文书摆到崔闾常办公的案桌上,然后才冲着毕衡道,“毕大人,我们大人不在这里,您若有事,且稍后再来?容我去寻寻人?”

毕衡却不理他,只眼睛盯着树腰上的小屋子,脸色黑红交加,“崔闾,我就想问一句,是不是你新招的那个幕僚,刻意离间了我俩的感情?我可是听说了,自我走之后,他就出现在了你身边,与你近乎行影不离,你信重他,任用他,事事听从他,他定是说了我什么,才叫你……”

鄂四回脸色微变,手微抬起,便想将人砍晕拖走,却不料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道声响,“毕衡,你这招极蠢,如此言语,颠倒黑白,就为了激我出面?”

树腰上的合欢房门悄然打开,露出一张红润健康的中年人面容,那是恢复成本来面貌的崔闾,冷冷的垂眼盯向毕衡,从鼻腔内冷哼出声,“倒是我小瞧了你,竟然如此自降身份的,与普通百姓混做一堆,别说,这身衣裳穿在你身上,挺合适贴身的。”

毕衡面容一下子青紫了起来,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瞪着崔闾,嘴唇颤动,涩声艰难道,“你果然是刻意躲着不见我的,如不是我那番言语激你,怕是你要一直搪塞我,回避我,闾贤弟,为何?便是判了斩刑的罪人,也该知道个死罪原由,你总要让我明白为什么?”

崔闾顺着扶梯下来,鄂四回上前扶了一把,叫他顺利落地,尔后,他踱步来到毕衡面前,敛眉望向他,“你心里清楚,又何必来存侥幸之心?毕衡,从我为你筹谋之事落了空时起,你就该知道,有些事一去不回头了,更何况内里还牵涉了多条人命,我不信你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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