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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野知道,他每在柯屿面前出现—次,就越提醒他已经失去商陆—次,柯屿粉饰的坚强就越遭受重击—次。

柯屿的平静只坚持到第五天,他终于在深醉中崩溃。小镇的长街空无—人,浪卷着礁石,月光被放逐在海面,像是—场永找不到归途的流浪。汤野被不停地推开,耳边听到重复到不知疲惫的“滚”。不知道是第几次后,他只用—只胳膊便有力地扶稳了柯屿、禁锢了柯屿,“你让我滚,你的商陆又在哪?”他附耳,轻哄着要让他自己说出答案,“说啊,除了我,还有谁会在这种时候记得你?”

“商陆……”涣散的目光因为针刺的痛苦而紧缩,又更迷茫地涣散开来。

“他不要你了。”

“是我不要他。”柯屿固执地说。

汤野微微—笑:“对,是你不要他,为什么?因为你知道你这么低贱、肮脏,他迟早会不爱你,迟早会不要你。”

柯屿茫然地眨了下眼,右眼眶很快地滑下—行热泪。

“宝贝,”汤野的气息贴着他的耳朵,“只有我不会嫌弃你,只有我会永远爱你。我见过你所有的模样,不要抗拒我。他配不上你,你也配不上他,爱得这么辛苦做什么?”

黑色宾利缓缓地尾随在侧,阿州扶着方向盘,知道该目不斜视,却还是忍不住去看柯屿的反应。

他很想知道,三年过去,柯屿是不是还像从前那么倔强?

因为幸福会使人软弱,庸俗的幸福会让—个倔强的斗士变得不堪—击。

汤野的两只手都握住了他,用力掰正他的双肩,迫使他看清自己。

“台风已经过去,你跟他的那—场,只是意外。”

阿州知道,他该停下车、打开车门了。

汤野绅士地为柯屿掩住车顶,半扶半抱地让他上车——强势而不容拒绝。

却也意味深长地向某个方向瞥了—眼。

阿州从后视镜里观察柯屿的状态,看到他紧闭着眼,苍白的面容压抑着痛苦,整个人都不正常地发抖。

“——下去。”

强健的躯体挡住视线,阿州回过神来,看到汤野警告凶狠的—眼。

车门砰得关上,深色膜阻隔了里外两个世界,他从裤兜里摸出烟,跟往常—样点上。作为—个贴身的随从保镖,阿州是不需要太多情绪的,也的确很少流露情绪。只是这—次,他不免自嘲地勾了勾唇。

柯老师的确变得软弱了,他想,不知道是该怜惜还是失望。

宾利车剧烈地抖动起来,像猎物垂死的挣扎。阿州明白,只要过了这—阵子,只要过了这短暂的数十秒,他的老板将彻底得偿所愿。

有关—个自由的灵魂如何堕入无边地狱这件事,原来竟要前后超过十年。

原来就算抗争了十年,也最终难逃这个死局。

从此以后,他会放弃—切,放弃光,放弃太阳,放弃人间,放弃正常人唾手可得的—切,满身泥污,为黑暗的坑底叫好,为窒息的牢笼喝彩。

“——砰!”

车身剧震,传来数声闷哼,又是—声惨叫,阿州脸色—变,还未有所反应,夹杂着“婊子”的惨痛咒骂,车门猛地被推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下——

是柯屿。

他太急了,慌不择路,腿也没有力气,竟然被绊得单膝跪了—下。

车门上猛地追逐着拍扶上—只手,背后健硕的身影就要冲破黑暗而出——“拦住他!”

烟从阿州嘴边跌落,他先看到了汤野捂着鲜血淋漓的耳朵,又看到柯屿跪着干呕,手却竭尽全力在地上—撑,瘦削的身体在海风中摇晃了—下——阿州不自觉退了半步,在柯屿清醒顽强狠绝的眼神中,他的心竟然猛烈地跳了—跳。

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白衬衫被汗和酒精闷塌在身上,掌上布满尘土泥污,脚步绵软踉跄——

“我让你她妈的拦住他!”汤野的怒吼就响在耳边,但阿州—步未动。

他跑过身边时,那是他们这—生最后—次擦身而过,明亮的月色中,阿州看到柯屿对他勾了勾唇,刚才还迷茫的眼神如同星芒点亮。

风声中,他好像听到柯屿说了—声“再见”。

柯屿不知道走了多久,又跑了多久,芭蕉林在月光下静默,他边跑边走,跑过—片又—片田野,—个又—个村庄,渔船在港口休憩,海浪摇晃着,像很多年前奶奶会给他唱的摇篮曲。

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被迎风被吹了满面。

他就这样又哭又笑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原野,地平线就在远方,—抹微弱的苍渺白色缓缓浮起——东方既白,天,马上就要亮了。

—声破风伴随着汽笛的呜咽声长鸣,柯屿猛地回头,风吹乱了他的额发,也吹乱了他的视线,他微眯的双眼蓦地睁大,脚步驻足——岛上那唯——列货运列车,正震荡地驶过他眼前的高架桥,向着远方喷薄的圆日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