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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陆云门,他抬步就走到了还是未能动笔的垂睫少年面前,搓手犹豫了一下,紧接着便出了声:“那个……阿柿过得怎么样?”

少年的指尖微微蜷动,最终放下了笔。

“她住在府中,由我照看。”

“哦。那就好。”

贾明躬了躬身,凑近小郎君。

“那日,她前世今生的说了一大堆,我也是回去琢磨了好久才弄清楚,原来她压根就不是北蛮卖来的奴隶,是正经的大梁百姓。这我可不知道啊。不知者无罪,如今奴隶如牲货,我却从未故意苛责她,脏活累活也没叫她干多少,除了有时候会让她挨挨饿……”

眼看这话越说越不对了,贾明赶紧捋了两把他油光的小八字胡,自己将话岔开,“总之,劳烦陆小郎君帮我说说好话,我以前若是有些对她欺压的地方,请她别见怪。”

随后,他就立马表起了忠心!

“我这人虽脑子钝些,本性也有些贪懒喜利,但大是大非,我还是能分得出轻重,知道阿柿做的是大好事,我从心里佩服她。这回,我唯李国老马首是瞻,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说着,贾明忍不住似的露出了一脸的喜不自胜,“李国老说了,他之后不久许是会得以大升迁,若是我这会儿能沉住气、把他嘱咐的事情办好,到时候他一定会记得我……”

压下声,他咧着合不上的嘴,按捺不住般地靠近少年:“陆小郎君,你说,我能得个什么赏啊?”

不待陆小郎君回答,贾明突然看到屋外天色竟近月落星沉,立马就“哎呦!”一声,响响地拍了下大腿!

“都这时候了,我得赶紧回去!”

喊罢,他就同来时一样,像是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火急火燎地向外冲去,连声告辞都没顾上同小郎君说。

——

那晚,用了整整一夜,少年还是将阿柿的人像画完了。

可在画完后,他却没有将自己靠着记忆画出的第一张人像拿给恩师,而是照着自己画好的,极快又流畅地重新临摹了一遍。

确认从这张临摹的画像中看不出他初初落笔时那些难以遮掩的心乱神摇,少年才将这张新的送了过去。

而那张几乎快要让他看清自己的心的画像,则被他收了起来,妥善地放好了。

画像被送走后,又过了些日子。

小郎君床边那成堆枸杞的山尖凹了下去,卧房几扇屏风上的皂罗已经糊好。

白鹞成日跟着阿柿,几乎都成了只她的纸鸢鸟,只要她高举起手,它就会随着她的指尖跑。

平日里又倦怠又凶恶的大肥猫,也能在吃饱了小鱼干的情况下,在阿柿向它伸出手时懒懒地将爪子搭上去,同她握一握爪。

小院子里,也被她添置了许多物件。

稀奇古怪却总能被她说出像这像那的的石头们。游动着各种大小、各种颜色的河鱼的水坛水缸。还有许许多多色彩鲜艳的花。

一旦下雨,院子里便满是叮叮咚咚、高高低低的不齐声响,好像很吵,但又总会令人驻足流连。

那条海螺数珠也做好了,可她却没有戴,而是系到了陆小郎君的寝帐上,还巧心巧意地往螺中塞了助眠的香丸,是清雅的、让小郎君说不出丝毫不喜欢的味道。

偶尔,她也会问起金川吴家的案子,从没得到具体的回答也不恼,只要听到一句“顺利”就会安心地展颜,接着便忙活着去跟窦大娘一起研究怎么把鱼鲊做得更好吃、去向小羊讨教自己的针脚为什么还是绣不平。

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有两日便是窦大娘的生辰。

暴雨倾盆。

窦大娘护送着来到府里颁旨的朝中使臣,赶到了正与金川吴家兵刃相见的李群青身边。

在使臣扬声颁旨、官复了李群青原职后,李国老便将众多金川吴家无可抵赖的证据暴露在了使臣的面前。

这些,阿柿都是在第二天很晚才知道的。

那日,是南边城镇为秋日丰收而举行的祭祀庆典,满街满巷,都是载歌载舞的人。

阿柿同陆云门穿过着一条人少些的小道,发现有两个五六岁的垂髫小女童不顾脚下溅起的泥雨,手拉手嬉笑着跑到家边的栀子花丛边,将掉落在地的、还干净的花一朵朵捡起,包进用水打湿的白绢帕子。

阿柿见状,走了过去,蹲下问她们在做什么,没几句话就同她们混熟了。

得知她们想学着以前见过的小娘子,将花拾掇起来穿好线、用针缝到短襦领上、香香地过完这个庆典,阿柿便立马地向她们借了针线,也穿起了花。

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摆弄了不少时间,总算将花穿好了。

可当小女童说要帮阿柿将花缝到襦领上时,阿柿却拒绝了。

“我不是给自己做的,是给我喜欢的小郎君。”

说完,她冲街角静静看着她的陆云门指了指,随后就向两名小女童道了别,笑着朝少年跑了过去,低头将花串往少年的手腕上系。

那串花的线稍短了些,很难系,以致阿柿的手指时不时就会碰到他的肌肤。

但陆云门却没有躲,而是将手腕抬送到了她的面前、方便她系。

看了她片刻,见她仍旧在孜孜不倦地系着花串,他便没有出声,自己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将她发髻上那支松动了的旧錾花银簪重新簪了簪。

他知道,她来时一无所有,身上的这些饰物,都是窦大娘拿给她的。她嘴上虽然未说,却总是戴得很小心,摘下后还要用心打理,随时想着之后要还回去。如果这支银簪今日不慎落地弄坏了,她心里还不知道要在意多久……

这样想着,少年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方锦盒。

那锦盒一直被他妥帖地珍藏在随身的行囊中,盒外绣着鸾凤衔枝,盒里放着九支模样各异的银鎏金镶玉花树钗……

就在此时,不远处热闹非凡的街上,举着火把的杂耍者仰面吹出了冲天的火芒。

陆云门被那火光燎了眼,下意识抬起头,却忽然地在那片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位穿着旧衲的垂首僧人。

在又一阵响亮的叫好声中,僧人的面容被火光照得通亮,正正落进了少年的双目。

那一刻,少年神色大动。

而专注系着栀子花手绳的少女,却恰好将这一幕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