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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薛夺和文镜两人的瞠目瞪视里,姜鸾又叫了两次门,终于等到吱呀一声,殿门从里打开一条细缝。

和她相熟的另一名御前大内监,徐公公,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哎哟,公主这边动静小些。”徐公公悄声道,“圣人和晋王殿下在殿里议事议得久,刚发了大脾气。皇后娘娘也在,公主赶紧进去吧。”

姜鸾谢过徐公公的提点,抱着点点跨过门槛,径直往里走。

徐公公嘶了声,赶紧追上来, “公主怎么又把这只狸奴带进来了。狸奴胆子小,受了惊吓容易到处乱窜。上次这狸奴跑出去老远,老奴寻了大半日才寻回。”

姜鸾抱着点点不放,淡定吩咐,“你叮嘱殿里伺候的人盯紧便是。万一点点跑了,随时抓回来。”

抱着点点从殿门处走进来时,羊皮靴踩在两仪殿亮到反光的殿砖上,发出细微的敲击声。

哒,哒,哒。

宽敞的大殿里,空气几乎凝滞。

一个身影孤零零跪在丹墀下,身上穿着象征宗室威严的行龙金绣蟒袍,肩头却垮着,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低垂着头。

那是晋王。

晋王今年才十八岁,皇家兄弟里行二,双名‘鹤望’,原本是个闲散王爷,只等年满二十加冠后离京去封地。

这次被叛军围住京城时,才在大臣们的簇拥下匆匆忙忙加了冠,以成年男子的身份担起监国护京的重任。

耳边的传来脚步声,惊醒了木人般呆跪着的晋王,他顺着脚步走近的方向,递来一个惶然的眼神。

紫烟缭绕的小型御座上方,年轻的天子背北朝南,坐在黄金龙椅里,单手撑着椅背,右手捂着脸,同样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

当今天子单名一个‘鸿’字,今年二十岁,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先帝病逝后,理所当然登基为新帝。

皇家姜姓诸王都生了一副好容貌,延熙帝姜鸿也不例外,原是个相貌堂堂、锐气逼人的新君。

这次御驾亲征大败,被贼兵挟持叩关,几乎导致京城沦陷的经历,极大地挫折了延熙帝身上的自信锐气。

就连他说话的声线语气,都不一样了。

“朕乃天子,也是你的嫡兄,二郎。”

延熙帝完全没有注意到从侧边进殿的姜鸾,全副注意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语气迟疑,低落,且沮丧,

“你幼时生母过世,母后抱养了你,养在椒房殿。我们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手足。”

晋王姜鹤望冷不丁望见姜鸾从殿外进来,大为吃惊之余,又急忙低头拜倒,双手交握放置额前,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回复诘问,

“弟弟和圣人血脉相连,在太后娘娘膝下一同长大,弟弟自小疼了怕了,哭了笑了,都会去找圣人倾诉。自从先帝大行,弟弟身边最亲近的亲人,便是圣人了。长兄如父,弟弟视圣人如兄如父……”

“行了,姜二郎。”皇帝打断晋王的话,撤下了遮挡面容的龙袍大袖。

一道横贯左右脸颊的疤痕,划破鼻梁,触目惊心,出现在天子脸上。

“抬起头来,看看朕脸上的伤疤。”延熙帝嘲讽地指着自己的脸,“姜二郎,你敢说这箭弩之伤,不是拜你所赐?”

姜鹤望不敢抬头。

他稽首伏地,带着哭腔辩诉,“弟弟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命守城将士对圣人射箭。叛军强攻京城,圣人被裹挟在乱军之中,身不由己;将士们保卫京城时不慎误伤,同样身不由己,并非故意为之。还望圣人明鉴!”

“好个身不由己。”

延熙帝抬起手,抚摸着脸上狰狞疤痕,“当日西城门下,箭落如雨。朕眼看就要死在自己将士的箭矢之下。还好身边有个忠心的小福禄,他舍身挡在朕面前,用自己的命,换了朕的命。”

他森冷地道,“小福禄一个阉人,也知道为朕抛却性命。和朕血脉相连的晋王呢……他站在城头高处,指挥守城的将士,朝朕的方向射下箭雨,他要借着征战夺了朕这个兄长的性命!”

天子的怒吼声在大殿里回荡。

除了咆哮,空旷殿室里再无其他声音。

黄金龙椅侧边,谢皇后冷漠地站着。

谢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天家兄弟在眼前爆发了激烈冲突,但谢皇后的表情看来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依旧头戴凤冠,仪态端庄,仿佛一座精细雕刻的菩萨。

她看到姜鸾进来,没有出声招呼,甚至并没有多看一眼,目光重新聚集在晋王颤抖跪倒的背影上。

她是皇后,天子正妻。

天子的怒气,便是她的怒气。

天子的仇恨所向,便是她的仇恨所向。

“弟弟没有!弟弟只下令将士们奋勇守城!”姜鹤望被兄长和大嫂目光里的森冷冰寒击溃了,他崩溃地跪倒在地,脸埋进厚重的金绣行龙袍袖里。

寂静的大殿里传出晋王压抑的哭声。

“圣人被叛军逼迫,在城下公然喊叫,‘朕在此,开城门!’ 圣人叫弟弟如何做!这里是京城重地,京城一旦失守,乱兵长驱直入中原,祖宗的江山社稷落入贼子之手,弟弟若听命开了城门,就是千古罪人!”

龙椅上的天子暴怒起来,脱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往晋王的方向劈头盖脸砸下去。

扳指在玉阶上砸得粉碎,四处飞溅。

“你不要做千古罪人,就要在阵前射杀了朕,让朕在青史上只留下亲征失败的一笔,让朕做千古罪人!”

皇帝的暴喝声在大殿来回回荡,震得耳边嗡嗡地响。

激怒之下,他猛拍龙椅扶手,就要起身。

不料才刚站起,腿脚受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一歪,又摔了下去。两名随侍的内宦急忙搀扶。

乱军攻打京城当时,箭矢激落如雨,延熙帝在城下所受的箭伤,远不止脸上那处。

他的腿瘸了。

姜鸾就在这时,抱着惊恐不安的点点,踩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走近丹墀台阶之下。

“圣人万福。二兄万福。”她对眼前的混乱视而不见,像寻常那般唤道。

延熙帝在众人的搀扶下,拖着瘸腿坐回龙椅之上。

“汉阳来了。”

他烦躁挥手,“朕和晋王在殿里议事,你改日再来探望吧。”

姜鸾慢吞吞地行礼,站在跪倒的晋王身侧,并不急着走,反而开口道,

“刚才进来时正好听到几句。圣人,当时乱兵攻城之时,妹妹也在城头上,就和二兄站在一处。妹妹可以作证,二兄并未下令对圣人射箭。”

晋王的手背额头被碎玉割破了几道血口,脱力地坐在地上,目中含泪, “阿鸾……”

“汉阳,朕平日里待你不薄。”延熙帝冷冷道,“你也倒戈向他那边了?”

他指点着晋王方向,“不是他下的令,又是谁下的令?主张坚守京城的王相?摇摆不定的李相?你该不会说,这等大事,是守城的几个将军自己拿的主意?”

“这个么……”姜鸾沉吟着,正思考下面如何说,殿门突然打开了。

刚才还在偏殿庭院处监视行刑的大太监吴用才,快步登上御阶,在皇帝身侧回禀,“圣人,那大逆不道的章御史,已经重责了四十廷杖,扔到宫外去啦。”

延熙帝缓缓抚摸着少了玉扳指的大拇指根处,问,“还活着?”

吴用才谄媚地笑,“奴婢看着情形……九成九,活不成!”

晋王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想说话又不敢。

延熙帝居高临下看在眼里,露出一个笑容,扯动狰狞的伤疤,原本俊朗的面容现出三分扭曲,“怎么,朕才杖责了一个要朕‘退位让贤’的御史,你这位沽名钓誉的‘一代贤王’,就心疼你的党羽了?”

他虽然在笑,那笑容却瘆人得很,晋王姜鹤望被吓到了。

他立刻伏身下去,无措而混乱地解释着,“弟弟并无结交什么党羽。圣人知道的,弟弟胸无大志,向来只想做个闲王……””

延熙帝压根不理他,自顾自地道,“坚守京城二十日,终于等到了勤王大军,晋王,你着实落了个好名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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