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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头那批臣子眼里,朕这个天子德不配位,又瘸了腿。朕不该占着龙椅,理应自愿逊位,传位给你晋王。朕才二十岁,二十岁退位的太上皇,哈哈哈。”

延熙帝仰头大笑起来,瘆人的笑声在大殿里回荡,说不出的古怪可怖。

“口蜜腹剑的东西!”皇帝突然暴起厉声呵斥,晋王猝不及防,被吓得一个哆嗦,“朕一个字都不信你!”

“那么多天,你站在城头上,冷眼看着城下的朕。最后是谁救出了朕?是朕的母家表亲,远在河东的裴显!他领兵千里勤王救出了朕,不是你晋王!”

晋王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又硬生生憋回去, “是弟弟无能,闲散惯了,拉不开弓,闻不得血,不能披甲上阵,城里又兵力不足,所有人都反对开城门出战……”

“太拙劣了,晋王。” 皇帝拖着瘸腿,在吴用才的殷勤搀扶下,一步步地下了丹墀,“借口太拙劣了。”

一声清脆声响,腰间悬挂的天子剑出鞘,利剑直指兄弟,剑身倒映出晋王惊惶含泪的脸。

晋王被出鞘的天子剑吓得不轻,手撑着地连连倒退,“圣人饶命!弟弟……臣……臣奉了圣人之命留守京城,身后万民,无处可退,臣只是想守住京城!”他心神大乱,泪水淌了满脸,哭喊着拜倒,“臣守住了京城!”

“狡辩。” 皇帝森冷道,“是朕的兵马元帅击溃叛军,保住了京城,不是你晋王!”

晋王百口莫辩,绝望地捂脸痛哭起来。

“狡辩完了?”皇帝站在自己的兄弟面前,冷冰冰打量着他脸上狼狈的泪痕, “你是朕的弟弟,朕不杀你,朕替先帝管教你。跪好了,把袖子挪开。吴用才,掌他的嘴。”

“遵旨!”吴用才过去几步,铆足劲扬起手。

“啪——”响亮的掌掴声响彻大殿。

晋王直挺挺跪着,两边脸颊渐渐红肿破皮,嘴角流下血来。

只要长兄不喊停,这场羞辱目的的掌掴便不会停。

“啪——”

“啪——”

晋王的神色麻木空白,视线迟钝地往四下里看,落在蟠龙红柱上。

大殿里有十六根同样尺寸的金丝楠木红漆大柱,底盘粗壮,雕刻蟠龙祥云,撑起整座殿宇。

晋王下定了决心,闭了闭眼。

就在这时,站在侧边、始终冷眼旁观的姜鸾把手掌缓缓松开。

“喵呜~~”

被安抚许久的点点终于得到了自由,娇娇地叫了声,猛地往前方窜去。

一道白影闪电般朝晋王方向奔出。

站在大殿四个方向,目不转睛盯紧猫儿的四名内宦同时动了。

“公主的狸奴又跑了!”

天家兄弟争吵时,始终木头人般不言不动的四名御前内监,突然活了过来。

决意撞柱而死、自证清白的晋王,刚起身开始疾冲,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影,脚下本能地顿了顿。

咬牙继续往前冲,又撞上一个内监。

御前内监们终于注意到了这边不寻常的动静。

“晋王殿下要撞柱自尽!”几人再度惊呼起来。

除了吴用才没动,其他几个御前内监们呼啦啦冲上去,抱住晋王手脚,死活把他拦住。

晋王见自尽无望,绝望委屈之下,放声大哭。

他的天子兄长冷笑一声,“惺惺作态。”在吴用才的殷切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龙椅处艰难走回。

才走上两步,背后的姜鸾开口了。

她平日里说话的声音便不大,如今病愈不久,失了元气,声音更显得轻且温软,在晋王断断续续的泣声里,几乎听不清。

姜鸾抱着刚找回的点点,弯了腰,正在晋王耳边悄声说话。

“当日叛军围京,圣人在城下喊话时,我便说过,国难危急关头,二兄应该有决断。”

“圣人替叛军叫开了虎牢关当时,二兄便该听从臣子们的谏言,自立登基。”

“二兄当时直接登了基,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尴尬局面。”

艰难往龙椅处走的延熙帝姜鸿中途转身,目光狐疑,“汉阳,你和晋王在耳语什么?”

姜鸾抱着点点站在阶下,目光略过冷漠的谢皇后,对高处神色阴鸷的皇帝笑了笑,抬高嗓音。

“阿鸾在和二兄说——圣人逼迫得二兄要撞柱自尽,太过了。”

“圣人在城下替叛军喊话那天,叛军猛攻西门,血流成河。二兄在城楼上督战,被血气冲得几乎晕厥,丁翦将军护送他下了城头。他为国尽心尽责,又做错了什么呢。”

在晋王委屈爆发的大哭声中,姜鸾轻飘飘地抛下最后一句:

“后来在城头上下令‘不惜代价守城’,令圣人不幸中箭的……是我啊。”

————

与此同时。

皇城安静的西北角某处,临时搭建起一座审讯房。

雨势渐渐转小了。

裴显披着大氅, 站在暗沉的窗边,凝视着窗外细密的雨丝。

两个军中主簿抓着供状从隔壁审讯房匆匆出来。

“督帅。防守京城西门的主将,丁翦将军的口供在此。”

主簿躬身行礼,双手奉上供状。

“无论我们如何软硬兼施,丁翦将军一口咬死,圣人在城外喊话当日,下令守城将士朝城下射箭,误伤了圣人龙体,是他自己拿的主意。”

裴显没有回头,随手拿过供状,略翻了翻。

“有没有和丁将军说过,他实不必如此。”

裴显的嗓音低而沉稳,语速平缓,饱含镇定人心的力量。

“世事无两全,舍小节而取大义。晋王殿下固守京城不退,保全了身后的千里江山,万家灯火。纵然误伤了圣人龙体,晋王大节无亏。”

“再说,晋王殿下是圣人的兄弟,就算为此事被罚,也只会被宗正寺以家规训诫。裴某追根究底,不过是为了给离宫那边的太后娘娘一个交代。——你们没有和丁将军详细解释?”

两名主簿都是河东跟随来的裴氏家臣,挂着军中主簿的职务,实为幕僚。其中一名何姓幕僚回禀,

“属下把厉害关节都仔细说了。但……丁将军毫无反应,依旧咬死是他自己一人的责任。”

裴显凝视着窗外越来越小的雨丝, “丁翦倒是对晋王忠心耿耿,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把晋王干干净净的摘出去。”

他把供状丢回给何幕僚手上,“按他的供状所言,武将误伤圣人龙体,丁翦这颗脑袋只怕保不住。可惜了一员大将。”

一名亲兵飞跑进院,单膝跪倒,“督帅!”

亲兵喘着气急禀,“小的从两仪殿来,奉薛夺将军急令,带一句口信给督帅。”

说罢起身凑过去,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裴显盯向窗外庭院的目光微微一凝,“……竟是汉阳公主?”

“千真万确,两仪殿那边已经闹腾开了,圣人降下雷霆之怒。”亲兵道,“薛二将军弹压不住局面,请督帅即刻过去,当场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