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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叡被气笑了, 正要说话,龙辇停下,前方已到乾清宫宫门口。

他且不与怀袖拌嘴, 直接脱披风, 把怀袖整个儿不客气地包成粽子般裹下车。

自打他登基以后,怀袖鲜少跟他吵架, 可一旦跟他吵起来, 他都吵不过, 着实牙尖嘴利。

他真恨不得把这个不识趣的女人扔在床上,摔打一下她,让她知道什么叫疼。

可真走到床边了,萧叡又舍不得, 她抱在臂弯里那么轻,生着闷气,像是对待一件珍贵脆弱的瓷器, 在床边踱了几步, 才僵硬地小心地把人放在床上。

她一无所有,所能依靠的唯他一人而已, 又这般柔弱,只要他稍一狠心,她便没了活路,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就怕一不小心弄死了她,也怕别人要弄死她,恨不得把人揣在袖子里。

说她柔弱吧,又这般性情坚硬,硬到他花了这么多年, 还是没能将她驯服。

萧叡满腹怒气地盯着他,无可奈何地在床前徘徊,对她说:“怀袖,能别闹了吗?”

她答:“我现在还是怀袖吗?怀袖是四品尚宫,我不是,我是庶民秦氏。”

“你……!”萧叡想骂她,又不知道从何骂起。

怀袖还没解开把她裹成毛毛虫一样的披风,抻着脖子,心平气和地问:“陛下为何如此恼怒?民女有哪句话说错了吗?有哪句话不敬吗?民女不懂。民女现在不便起身,不然民女现在给您跪下?”

说着,怀袖还真的站了起来,挣开桎梏住自己的披风。

萧叡看着自己的披风沉沉坠落在地,脸色愈发难看。

怀袖没跪,直直站在他面前,几如逼迫:“请陛下念在我从龙有功,多年服侍您的份上,赏我出家清修吧。”

萧叡吐出每一个都像是吐出刀片,切割他的喉咙唇齿:“……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怀袖沉默了一会儿,道:“您已经问过很多遍了,为什么还要问呢?”

萧叡在椅子上颓丧地坐下来。

如今他与怀袖不过一对怨侣罢了,怀袖的去意或许始自他登基时,或许始自更早以前。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强留怀袖。

纵有鸾胶,亦难再续。

怀袖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平静下来,静静望着他。

萧叡道:“你换身裙袄,我带你去个地方。”

怀袖颔首:“好。”

怀袖去到屏风之后,雪翡拿上来一件她一看就很眼熟的衣裳,大宫女的冬制裙袄,她少时穿了许多年。

为了皇家的体面,宫人的衣裳自然也用的是好料子,但必然越不过主子,还是单薄,每到冬天都得熬。

只穿这身还是冷,又系上锦面斗篷,手上戴了袖筒,脚下也换了一双皮草韦鞮。

怀袖先是敷腿揉腿,上药,再换上衣服,前后花了小半个时辰。

她再站起来走路,便觉得膝盖剧痛。当时她跪着的时候一直忍着忍着,忍久了,觉得自己已经忘掉了疼,反而去舒服的地方歇一会儿,疼痛才一股脑儿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疼得有些压不下去。

怀袖忍了又忍,才站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萧叡也把朝服换下,先前他下了朝便直接去慈宁宫,衣服都没换,现在才有空换上一件素色常服,外罩一件墨色遍地金鹤氅,头戴玉冠,长身玉立,俊美无俦。

他对怀袖伸出手:“过来。”

怀袖将手搭在他的手心,萧叡便握住她的手,牵着她手。

怀袖的手很冰,他一握住就被冰了一下,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两人没搭乘御辇。

仅萧叡牵着她走,一路往小花园去。

正如当年他还是个小皇子时,手心冒汗地牵着自己心爱的小宫女,穿行过在黑暗静谧而狭窄的宫廷长道,一起去寻觅一处无人知晓的秘境,使彼此可相互依偎。

而今却是在白日,天光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他已是皇帝,应该没人能管得了他做什么才是,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出格,这不是乾清宫内,不是在马车里面,是在外面。

可他快憋疯了。

为什么他想喜欢个女人都不可以呢?

怀袖跟着他走了几步,跟不上他的脚程,实在是忍不住,轻声道:“你走慢些,我膝盖疼。”

萧叡就把她打横抱起来前行,怀袖只得把斗篷上的兜帽戴上,自欺欺人地挡一档脸。

午后的阳光已然薄弱下来,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玉兰、梅花开得正好,亦有几种耐寒的牡丹也含苞待绽。

花丛之中,簇拥着一尊神女冰雕,在日光下,如玉如晶。

雕作怀袖的等身高度和尺寸,准确的说,应该是她离宫前的尺寸,她一场病后,已没那么丰腴饱满了。

她见到这座冰雕,心下茫然一片。

萧叡的父皇曾为她的宠姬做过这个,可是,那位宠姬被皇后害死,他落了两滴泪,转头便有了新的爱妃。

感动不起来。

御花园的宫女和妃嫔都被驱散,只剩此时这里只剩他们两人。

萧叡不去看冰雕,只看怀袖的神色,她的目光还是那样冷,冷得他的心都要结了冰。

烟花如此,冰雕亦如此。

他想重温鸳梦,怀袖却一直兴致乏乏,好似只有他一个人在为少年时而遗憾。

萧叡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呢?不好看吗?十六岁那年,你不是与我说冰雕很美吗?”

怀袖正站在自己的冰雕旁,冰雕被阳光照到都会融化,她却像是雪落在上面也不会融,一字一珠地说道:“好看。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怀袖想了想,问:“七郎,你还记得你为我做过一盏小冰灯吗?”

萧叡点头:“记得,你很喜欢。”

怀袖笑了笑,她只是轻笑了一下,浅露了露小梨涡,萧叡的心弦像被拨动,更紧得握住她的手。

却听怀袖说:“是,我那时好喜欢。可我只是一个小宫女,我没地方可以放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化了,又差点被别的宫女发现,我慌张之下只好把他揣在我的心口,揣得越近,它便融化得越快。到最后,不过是一滩打湿我衣裳的脏水而已,还害我寒邪入病一场。”

萧叡哽咽着说:“我再做一盏给你,我亲手做。现在你可以存它了,我有冰窖,就算是酷暑,也能存住它。”

怀袖摇了摇头,她又笑了:“谁要将心爱的东西藏在又黑又冷的地下冰窖啊?心爱,心爱,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可放在心上他就会化掉。而且,我只喜欢那一盏。你再做十盏,一百盏,做得再好,做得再像,都不是当年那一盏了。”

怀袖不喜欢,萧叡却舍不得,命人将冰雕放回冰窖,妥善保管。

他又牵着怀袖回了乾清宫,也没那么多时间耽搁,还得处理政务。

入夜。

萧叡命人配了驱寒化瘀的药水,装在木桶里,给怀袖泡脚。

他在边上看着怀袖腿上的伤,不知怎的,竟然很想去帮她掬水擦药,可他贵为九五之尊,怎么能做这种下人才干的事?

怀袖身上一股淡淡的药味,他如往常一般抱着她入睡,却觉得她的心离得更远了。她那么狡猾,总是装成很柔顺的模样,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他的破绽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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