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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三月, 持续下了几个月的雪终于见停,停工了好几个月的槐木学城又渐渐热闹了起来。

大丫和几个女同学皆穿着女学学子们统一的青色圆领过膝袍、裹着薄袄子,人人都背着个小包袱、拎着个竹编的小箱子, 脚步轻快地穿过正大动土木的工地, 一路赶到学府巷。

学府巷巷子口的第一座小院有个临街的小铺面,挂着《仇记药材》的牌匾,叽叽喳喳的女学学子们赶到时, 燕红与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站在药材铺货架前正商议着什么。

“小红山长, 仇教授。”

大丫与几个女同学进了店, 恭恭敬敬朝两人行礼。

这些个小娘子与年龄相近的燕红平时是没这么多礼数要讲的, 此时这份恭敬多着落在山羊精仇永安身上——这老道在药材炮制上确有一手, 医术班的学子个个都服。

“人都来了。”燕红笑着朝学子们略一点头, 便对仇永安道,“仇道友,这些学生你也都熟,你看着给她们安排几个助手。”

“善。”仇永安一摸胡子, 扬声朝后堂喊了句话,不多时, 便有一群十岁上下的总角童子嘻嘻哈哈跑了出来,在仇山羊身后站定,一个个眼睛亮亮地盯着女学子们看。

这些童子……便是仇山羊的弟子们了。

这老山羊精收徒很有那么些不拘一格, 日常在他铺子里迎客打理的大徒弟就是个修成玲珑骨的白骨精,这群总角童子也是各有各的来历。

仇永安扫了眼自家的众小徒, 指着其中一个小童道:“世霖性情老成稳重, 寡言话少, 正好与林大丫作伴。”

燕红点了头, 那童子便乖觉走到大丫旁边。

仇永安将自家的弟子们一一分配好, 又严厉叮嘱道:“这几个小娘子也是老夫的学生,你等跟着她们去了,其余皆不要紧,小娘子们的安全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知道了。”童子们纷纷应答。

女学生们都约莫猜出这些童子恐非凡人,各自好奇地打量起分配给自己的小伙伴。

“既领了助手,你们就各自回乡探亲去吧。”燕红笑着道,“最短三五天,最长莫要过十天,事情就做完了就回来。”

打发走来领助手的学子们,仇山羊便不再端着那副仙风道骨形象,感激地朝燕红拱手:“多谢燕道友分我这一众小徒功德。”

“谈不上分不分,不过是各自出力做事罢了。”燕红连忙客气还礼。

女学里要扩招学子,但在如今这个时代,想招女学生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因倒也简单,绝大部分县镇居民、庄户人家,但凡女孩子养到六、七岁上,就已经能帮家里做活儿、带弟妹,养到十来岁,几乎能顶半个大人使唤。

让家里的女孩子离家去上学,讲什么学成后更能赚钱的道理是没有几个人听的,时人多短视,相比起看不见摸不着的好处,还不如留人在家里做几年家务,到了年龄嫁出去就是。

燕红没那空闲一家家去找生源、说道理,便索性采取广撒网办法——去年义诊过的医术班学子中,但凡家乡离得近的,都放回家去过三月三(黔地重要的民俗节日),顺带把女学扩招的风声放出去。

燕门女学的医女娘子名声在外,有她们这些现成的成才例子在,有那爱女儿的父母、愿意女儿成才的,总会多多考虑一二;若有那无处可去、无亲可投的女子,听到消息,或许也会抱着尝试心态自个来报名。

当然,哪怕只让家乡离得近的学子来出这一桩宣传任务,让她们独个儿回乡也是不明智的——时人多讲弱肉强食,天大的名气名头护体,也挡不住世人皆认女子可欺。

这个时候,苏北群妖修的徒子徒孙们便再次派上用场了……因去处不远之故,即便是修行功力尚浅、未化形的小妖,也能赚一赚这功德。

仇山羊那群小徒,便皆是未能化形的小妖,有黑熊精、有兔子精、有狼妖、有鬼修;是他自己耗功力帮那班小徒化出小童人形,好让他们跟着去赚功德,早日修成道体。

送走林大丫这批学子,燕红从仇永安的药材铺出来,去了隔壁六尾居士的府上。

长得尖嘴薄唇、一脸阴邪相的道门妖修六尾居士已等待燕红多时;燕红一来,他便忙不迭把自己那些等着赚功德助益修行的徒孙喊了出来。

六尾居士的收徒范围涵盖人妖两族,他这些徒孙也与仇永安的小徒一样是正需要功德助益修成道体的小妖,个个都被六尾修士的道法变化成小道童模样。

先后送出去几批学生,老家在修文县的芝娘子便背着行囊,牵着头骡子找过来了。

燕红知道芝娘子的过往,本心是不大想让芝娘子回她老家那个伤心地去,但芝娘子坚持要为女学多多招来学子,燕红也承她的情。

“你去得远些,寻常小妖怕护你不住,我给你找个得用的帮手。”

燕红让芝娘子与她出了学城、来到李家村山下,朝山上吹了个口哨,不多时,一头十几斤重的橘白猫妖便踩着轻盈猫步从山上下来。

芝娘子看清这只金被银床,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她当然知道小红山长有许多神异道友,却是没有想到,这只经常被张氏抱着来女学蹭慧娘子故事课听的大猫居然也是妖类。

“猫三道友,芝娘子你是认得的,我们女学重要的女学先生可就交给你了。”燕红郑重地托付道。

猫妖原本是没有名字的,久居山中的槐木前辈大约也从来没想过要给唯一的小徒起个正式的大名;猫三这名儿,还是张氏沿着黔人叫猫的习俗随口起的。

猫三的脖子仰得高高的,二话不说跳到骡子背上蹲好,首次在外人——芝娘子——面前开了口:“晓得了,放心就是。”

芝娘子虽心里有准备,还是被能开口人言的猫妖吓了一跳。

猫三淡定看芝娘子一眼,道:“小娘子莫惊,我看着体小,年岁却比你长。这一路有我陪着,你想去哪儿只管去就是。”

芝娘子定定神,恭敬道:“那就多谢猫三……道长了。”

“不用唤我道长,我又不是道门中人,叫我猫三就行。”猫妖打了个哈欠,踹着爪子趴了下来,“莫耽搁时辰,出发吧。”

另一边,家里离李家村最近的大丫,已带着小童世霖回到了她老家岩脚村。

林家那个当了医女娘子的大丫居然回了村里来,岩脚村人大为惊奇,个个都出门来看。

“大丫,你这是回家来探亲呐?”有去李家村女学求过医的村民小心翼翼朝大丫出声招呼。

“诶,婶子,我回来过三月三。”大丫大大方方笑着点头。

三月三上巳节,也叫播种节、春浴日,苗人多爱在这一天里办斗牛赛,汉人亦大多会在这一天里全身洗浴、洗去一冬污垢,用清水洒扫家中。

岩脚村苗汉杂居,寨子里是要办斗牛的,本就是一年里难得的热闹时候;当了医女娘子、传出好大名气的林家大丫这个时候回家来,让个小小的岩脚村直接沸腾起来。

等大丫在认识的村人拥护下走到生活了十几年的林家小院门口,她的娘亲王氏和二叔二婶都等在门口了。

大丫笑着叫娘,叫二叔二婶,并没多问爷奶和爹怎么不来。

她在家时,全岩脚村人都晓得爷奶从来不亲她,爹更是亲手把她卖给了关家马队;她在外面名气越大、越有本事,这三个长辈就越要被村人指点嘲笑,会特意来迎她才怪。

搁在以往,大丫或许还会堵心个半日,但她已飞出了林家这冷冰冰的老宅,早已不用求着林家的谁人舍她一口饭吃,无论见不见这些人,心里也无甚波澜。

在一众村人前呼后拥下进了林家院子坐下,大丫略略关心了下二叔的伤腿,问了句娘亲头疼的老毛病有无改善,便转头与村人热热闹闹地说话。

曾经她日日在村里的时候,村人对她不冷不热,如今她隔了一年多才返回村中来,村人倒是个个都与她亲热了;有问李家村村前那道坟包山怎地就忽然不见了的,有问女学里那些神奇的本事学起来难不难的,有问她们这些小娘子日常里吃用水平的,直闹哄哄地说到将近响午才散了场。

应付多人追问的大丫说话说得口干舌燥,把最后几个村人送出门,娘亲王氏便给她端了水来。

“先润润嗓子……你二婶一会子就做好饭了。”王氏也有一年多没见到过闺女,神情僵僵的,连话都说得不太利索。

大丫默默接过水喝了,转头便拿了一串钱递给王氏。

“我在女学里吃用不花钱,但也没旁的进项,帮补不了家里。这些钱是回来探亲时小红山长给的,说是让我们带回来交到家里,当是探亲这几日的生活费用。”给了钱,大丫便立即自个儿把话堵死,免得谁又起了心思问她要。

王氏的神色更加不自在,推辞道:“回家来住几日不是应当的吗,哪还用交什么钱。”

“娘你还是收着吧,免得有人说我回来白吃白喝,又欠了林家的。”大丫摆摆手,拎着带来的箱子起身,“我以前住的屋子还空着不,空着的话我和世霖先去收拾出来。”

王氏眼角余光扫过大丫身侧那个清清秀秀的小童子,尴尬地道:“那间屋破烂成那样,如何住人,你先前托人带话回来时我已把西厢房腾出来了,你只管住着就是。”

大丫也没多说什么,招呼一声世霖去了西厢房。

到林家摆桌子吃晌午饭时,大丫的爷奶和老爹才慢悠悠从外面回来。

林家的老爷子和孙女自是没什么话说的,老太太倒是假模假样问了几句在女学过得如何,大丫都一一应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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