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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淑仪一怔,顾婉凝却已转身走了。

一瞬间躁动的安静之后,快门声骤然迭响,不断有记者挤着前面的记者高声招呼:“虞总长,和谈到现阶段成果,您怎么看?”

悠然谈笑间,虞浩霆的眼神向边上轻轻一掠,戴季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长裤短发的女子一面兴致勃勃地同顾婉凝聊天,一面朝他二人这里张望。他正揣度那女子的身份,便听虞浩霆回头吩咐同行的侍从:“去告诉那个记者,明天下午三点以后,有一刻钟时间给她做采访。”

车门一开,一双踩着深红色缎面高跟鞋的纤足盈盈落地,旋即水波般的酒红裙摆摇曳而下,遮住了惊鸿一现的纤秀足踝——握着虞浩霆的手探身而出的,竟是一个风姿潋滟的绝色丽人。清浅一笑,便将那万里江川的春江花朝明月夜尽数带到人眼前。

戴季晟闻言一笑:“想不到虞四少这么平易近人。”

记者们正等着他回身致意,好抢出角度上佳的照片,却不料他绕到了车子的另一侧,像是要等人下车,于是追在他身上的视线都聚在了车上。

虞浩霆却摇了摇头:“司令谬赞了,那是我夫人的朋友。”

记者们辨识着在饭店门口缓缓停下的车牌,但凡有军政要人出现,密密匝匝几乎围作一圈的镁光灯便潮汐似的一阵疯闪。虞浩霆坐的车是一辆梅赛德斯,车门方启,快门声便响成了一片。他一身虞军的制式常礼服,罕见的五星领章光华璀璨,愈显丰神俊朗,纵然此时神情和悦,但举手投足间仍透着几分凛冽傲然。

戴季晟的目光在他面上隐约一滞,带着漫不经心的客套笑容,看上去依旧是冠冕堂皇,偏叫虞浩霆觉得一丝异样。

因着和议的缘故,共和建国二十四周年的纪念晚宴也安排在了吴门。去年才建成的锦和饭店是时下最时髦的artdeco风格。夜幕初降,外立面的金紫射灯渐次打亮,更显得华贵挺拔,明丽摩登。

“这么看来,之前小姐在江宁筹备婚事的消息倒是不虚。”俞世存眼中笑意闪烁,“世存恭喜司令喜得佳婿。”

除了隔日一次应对传媒的记者招待会,真正着紧的闭门会议绝不会对外开放,记者们捕风捉影,各方消息虚虚实实真假莫变,十分热闹。

戴季晟却没有接他的玩笑,闭目思索了片刻,沉沉道:“你看——虞浩霆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吴门自古繁华,运河纵贯南北,自隋唐以降,便承漕运经营天下米粮之利,富甲东南。虽则如今铁路蓬勃,漕运凋敝,但此地仍是商贾云集,文华集萃,不仅是东南第一的丝绸府、鱼米乡,更兼之湖光山色,名园胜景无数。二十余年前,江宁政府初成建制还未定都,便在此地同各地新旧割据“共商国是”,如今物是人非,棋盘依旧,执棋的却只剩下两个人了。

俞世存收了笑意,正色道:“您疑心他是有意做戏?那小姐怎么说?”

我心犹炽,不灭不伤。绿袖永兮,非我新娘。

戴季晟怅然摇头:“什么都没说。”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欲求永年,此生归偿。

俞世存凝神思量了一阵,复又笑道:“司令多虑了,他要是真的知道,决计不会带小姐来和谈。况且事到如今,他知不知道小姐同司令的关系都无碍大局;您要是不放心,索性我们把事情揭出来……”他哈哈一笑,拊掌道,“就说小姐跟您失散多年,正好这回见面相认就是了,看他怎么办。”

心事零落,不能说,不能忘,只能在孤清长夜吹给月光。

“你觉得他会怎么办?”

转调艰涩,他把胸腔里的抽痛生生压了下去。

俞世存一愣,不解戴季晟为何会有此一问,蹙眉道:“……虽说眼下还没有传媒记者写小姐的事,但是照片可登出来不少,到时候不管他认不认这桩婚事,都不好交代。这种话本小说里的戏码只有市井妇孺喜欢,虞军和江宁政府的人可不会信——小姐跟他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一醒来,正是阳春三月的好辰光,他懒懒起床出门,外套上挂着敷衍了事的少校肩章,遥遥望见陆军部门口立着一个妙龄少女,她对他说:“……我求见虞军长只是想为舍弟陈情,请他放人。”他温文一笑:“好,这件事你交给我。”

“那你觉得他会怎么办?”戴季晟面无表情地追问了一句。

她惊骇之下的推拒,初时叫他难堪,既而却是让他觉得解脱,甚至庆幸,庆幸他能逃开她的眼。她不是他想要拥在怀里一诉衷情的爱人,也不是一个谙熟游戏规则的露水红颜,她对他有期许,一个女子对人生最寻常不过的期许,却是注定要落空的期许。他为她戴上戒指的时候,她低着头,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心事忐忑,他想,他可以尝试去做一个让她满意的爱人。让一个女孩子开心,于他而言,应该不算难。可她推开他的那一刻,一瞬间的难堪之后,他竟是觉得如释重负,他有一百种法子去安慰她的惊骇,他却落荒而逃。

俞世存细想了想,摇头道:“说不准。不过,这件事不管他怎么办,于司令都是有益无害。”

清亮的月色把夜雾中的花园镀成了一个精致而虚空的梦境,一如这连日来,他身处其中的浮金错彩、锦绣成堆。从空中飘落的玫瑰花瓣芳香四溢,他吻上她的唇,镁光灯亮成银河,他的心却静如深海。他分明是那海市蜃楼的中心,却又似乎只是个疏离的观者,唯有心上时时袭来的刺痛是真的。他携着她走过红毯,满目的衣香鬓影宝气珠光,这一场繁华恍然就像他的人,在旁人眼中唯见灿然锦绣,而那无人知晓的绮丽之下却尽是狰狞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