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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市, 黎沙镇。

改革春风吹大地,自打土地包干到户后,家家户户都宽裕了不少, 镇子上有灰砖垒起的屋宅,街道两边的店面也多了起来。

热热闹闹的,每个人脸上都是干劲儿。

世界参差不齐,有平原有高山,生活自然也一样, 富的人家有,穷的人家, 自然也有。

陈家便是这穷的。

黄土打的砖垒起的屋子, 屋顶是瓦片, 有好些年的历史了。风吹日晒, 黄泥的墙面起了裂缝,陈家没舍得花钱起新屋子, 用泥巴糊了糊,修修补补,准备将就着再用个几年。

冬月里, 百草枯萎, 当年垒墙的时候, 陈家舍得下力气,黄泥砖一块块打得厚。

因此,这一处屋宅虽然不好看,也不够亮堂,看过去破烂, 住起来倒是舒坦, 冬暖夏凉的。

此时, 外头有冬风呼呼刮来,屋子里倒是暖和,放眼看去,角落里有一些杂草幸存,只是个个蔫耷着脑袋,微微枯黄,显得有几分营养不良。

日头西斜,暮色从老旧的窗户里铺了进来,像是洒了一层碎金色在微微发黑的胡杨木书桌上。

陈星汉拿着一根钢笔,皱着眉,口中无言絮絮叨叨,正埋头苦读着。

“唉——”屋子外头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声。

只听叹了一声,又一声,似有无尽的苦闷。

陈星汉从书中抬起了视线。

他眨了眨眼睛,这才注意到眼睛的酸涩。

也是,从一早鸡鸣的三更天,他就开始用功,这会儿都到了黄昏时候,十几个小时里,除了吃饭上厕所,人一直坐着看书。

就算人年轻,腰板受得住,眼睛也有些累了。

他站了起来,活动活动手脚,抬脚往院子外头走去。

“爸,这是怎么了。”

叹气的是陈星汉的老汉陈良生,他瘸着一条腿,这会儿坐在屋檐下头。

腿脚不是太利索,不过人却勤快,重活做不了,就去镇上的厂里拿了些手工活来做。

做的是竹编工艺品,像篮子花盆什么的,到时卖到国外去。

别瞧这些小东西不起眼,也能赚外汇,建设国家。黎沙镇有好一些这样的工厂公司。

“唉,还不是忧心你那弟弟。”陈老汉没有应声,搭话的是陈星汉的妈妈胡水莲。

陈星汉沉默了片刻。

也就前一段时间的事,镇上来了邻镇的公安,警车一路朝陈家驶来,他们家这才知道,十八年前,胡水莲生的孩子没有死,不是死胎,是医院里一个黑了心肝的医生将孩子偷了,卖给了自己的表姐。

这表姐也不是好的,自己也生了个孩子,是女娃娃,孩子一落地,眼睛才睁,紧着就将孩子埋到土里了,养了个山茶花。

竟然是拿自己的孩子做了花肥,多大的仇!

这事离奇又曲折,当即,十里八乡都有了耳闻,最近还上了报纸!

胡水莲苦着一张脸,手中也不忘忙活着竹编的活计。

“现在想一想,我还有些印象。”

她回忆道。

“那个时候,她身边除了丈夫陪着,还来了娘家人,是个穿僧袍,留着杨梅头的大和尚,我难免多看了一眼。”

那时,医生说孩子没有保住,是死胎,虽然已经有了陈星汉这个大儿子,陈家人还是难掩心痛,就依着医生的话,孩子由医院来处理。

不敢看,就怕看了一眼搁在了心上。

“出院的时候,你爸扶着我,你姥姥牵着你,我们两家还错身走过,那大和尚停了脚步,多瞧了你几眼,还走了过来拍了拍你的脑袋……”

“说你命中坎坷,爸妈力薄,命里也没个兄弟姐妹相助,是独木难支的命格,就给了一个银牌,说是有缘,让你戴着。”

陈星汉摸了摸心口,原先那儿是挂了个银牌子,前些日子莫名的不见了。

他也没留意。

毕竟,连考几年,回回差一点运道,他早已经精疲力尽,一时想不开,命都不想要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银牌子。

金牌子都吝得看了!

“对了,那银牌子呢?”胡水莲用了扯了扯麻绳,又往铁篮子上缠上几圈的麻绳,眉毛倒竖。

“咱不要他家给的银牌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邪门的东西,没瞧大家都说了,那大和尚被雷给劈了么!”

“呸!偷人孩子的家伙,活该被雷给劈了!”

“就是,”陈老汉闷闷也骂了几声。

陈星汉拉了张竹凳坐下,也捡了个铁框子开始缠麻绳,帮着做活。

“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也好!”

说起以前的事,胡水莲就恨自己糊涂,眼皮子还浅。

“人心隔肚皮的,那时,我们瞧着他是个出家人,给的又是银牌子,好歹也值一些钱,满心惶恐,还道出家人慈悲,真是个好的。”

哪里想到,那就是个假和尚,心眼坏着呢!前脚才偷了他们家小儿子!

“他说的话也准,你兄弟才没,过了一段日子,你爸又摔了一条腿,可不是就应了那句话,是父母力薄,独木难支的命么……”

“我糊涂啊,叫你把银牌子戴好,洗澡都不许摘下,就想着保你平平安安。”

胡水莲说着说着,自己都哽咽了,“也不知道咱小星回回考试差一点运道,是不是他在银牌子上使了啥邪门的手段。”

虽然现在讲究科学,可这不妨碍大家讲究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一套,她都听说了,这大和尚走的道邪门,他那妹子也糊涂,自己生的孩子,居然给大哥拿去替命!

女娃娃也是自己肚子里掉下的肉,怎么就能舍得?图啥?到底图啥!

“还好老天开眼,一个被劈了,一个进了局子,我啊,现在别的都不操心,就操心你那兄弟东福……你说、你说,他怎么就不肯回来呢?”

一家子的豺狼虎豹,狼心狗肺,到底有啥好留念的!

不是他们丢了他,是偷啊!

明明是贼!为什么要留在贼家!

说起这事,夫妻两人都心口闷闷。

“唉,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做爸妈的也失职,说到底,当初是我们着了恶人的道,弄丢了他,是我们对不住孩子。”陈老汉重重地叹了口气。

胡水莲觉得不公平,“这谁能防着!搁谁家,那都是一偷一个准!”

陈星汉的目光扫过陈老汉的腿,又看过胡水莲的手。

陈老汉的双腿因为瘸,有一条常年使不上力气,都已经有些萎缩,这会儿看过去一条粗一条细的,两人辛苦又操劳地将日子过起来,竹编麻绳磨手,如今,上头布满了老茧和伤口。

舍不得药膏,只胡乱地用绷带缠了缠。

如今,这一双手粗粝,竹刺扎了也不痛,是贫穷留下的痕迹。

陈星汉地了低头,不让鼻头的酸涩掉出眼泪。

为什么不肯回来?

这就是原因啊。

有时候,人再好、再善良也无用,穷就是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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