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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真的是吧。

他有些记不清了,最近执黎是和他待在一起的么?

云闲感到视线一下子变高,祁执业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执黎头也没回:“晚上记得来吃斋!”

他很轻地嗯了一下,转身回房。

佛门毕竟是西界第一大宗,主寺更是大到占了整整一个山头,划为无数个分区,一路上,不少师兄师弟跟祁执业问好。和尚和比丘尼不住在一个地方,各自分为东西两边,戒律森严,不得互相串访,祁执业沿着青砖小路回到自己房内。

“吱呀”一声,木门被掩上,连带着阳光都被隔绝在外。

虽然知道现在情况特殊,但云闲还是很有礼貌地先闭了两秒眼,毕竟她不是自愿要看祁执业房间的,她是被迫的——

出乎意料的简陋。

就是个普通的屋子,一张床一张桌一只椅,除此之外就是晾晒好的衣物。整个房内最金碧辉煌的就是他的衣服了,泛着闪闪金光,云闲突然能理解为什么在主寺内祁执业不穿这件了。

阳光一射下来,能平均闪瞎3.5个信众。

跑题了跑题了,云闲还在尝试着联络祁执业,但还是只能干瞪眼,心中焦急万分。

祁执业浑然不觉自己闺房已被众人看个精光,他在木桌前坐下。

木桌之上,没有佛像,而是一只红石耳饰,四方大战时云闲初见他时,他耳上就戴着这个耳饰。那时看不清楚,现在近了看,这只耳饰很有些年代感了,周围也磨损不少,看着不是特别有光泽感,肉眼可见其价值不高。

像是那种寻常人家买来寻妻子开心的小饰物。

木桌角落,燃着一顶小小的香烛,火苗细小,微微闪动,像是在祭奠谁。

祁执业应该也在想,这是在祭奠谁,半晌,他才想起日子似的,恍然道:“原来又过了一年。”

云闲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

应该是他父母的忌日。

笑面佛陀果然是想从这里下手,可她究竟是想做什么?

门外有外门弟子的交谈声传来:

“那个李乡贤又回来了,据说这次给寺里捐了一道佛陀金身,十米那么高,搬进来都费了好大的劲。”

“纯金的?不会吧?那住持收了吗?”

“不收也没有办法啊。早都说了不需要,这么大一尊佛像直接送到门口,除了寺庙还有谁能接收,总不可能再让那群工人再搬回去吧。上山容易下山难啊,一不小心要压死人的。”

“这已经是捐的第三尊金身了吧……真是诚心啊。这次好像还带了儿女来,要让儿女也先受熏陶呢,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两个小孩有模有样的,跟小沙弥比起来也不差。”

话语中满是憧憬崇敬,云闲瞬间想起了此前祁执业说的话。

十里八乡的大善人,山匪,血海深仇。

……完了!

祁执业放在桌上的手指逐渐收紧,他短促地呼吸了一下,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那两个外门弟子剃了头,看见他,慌张道:“祁师兄?我们吵到你了吗?对不住啊。”

祁执业径直问:“你们说的那人,现在在哪里?”

“你说李乡贤吗?”外门弟子道:“现在就在主殿,跟大师兄说话呢。”

祁执业点头,然后转身向主殿走去。青砖小路和竹林在耳后呼啸而过,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紧绷,呼吸声也越来越重,一路绕过了不少信众,撞到了不少人的肩膀,顶着众人莫名的视线,站在了主殿之前。

佛寺之内禁止随意跑动,他像一个异类。祁执业迈入主殿,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背影。

着官服,腰间佩玉,身型富态,身边站着个温婉的中年女子,一对儿女正跪坐在蒲团之上,面上满是向往好奇,天真纯澈。

他正在和大师兄交谈:

“李乡贤不必再捐佛像了。心诚即可。贫僧听闻你前阵日子治理水患,救下了下游几十家百姓,这便已是功德无量。”

那人微微摇头,道:“这不过是我该做的。”

大师兄道:“盛世之下,多少官员无法做到像乡贤这般?不必妄自菲薄。”

“……是吗。”李乡贤垂头道:“我只不过是在,赎清我的罪过。”

他捐了十几尊大大小小的佛像,自己竟不敢抬头看佛。

大师兄似乎察觉了声音,见祁执业静静立在不远处,神情有些诧异,道:“执业,你怎么来了?”

平日不都觉得吵闹所以不来么?

李乡贤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疑惑但不失温和地向后转头,问道:“这位是……?”

祁执业的呼吸骤然停顿。

眉眼,五官,身形,那颗痣,和当年残杀他父母的人一一对应,他的鼻息间泛起当年的血腥味,和那人火光中猖狂难听的笑声:

“来,给你刀。你把他们都杀了,我就信你是无辜的。”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救了什么人?不如救条狗。信佛的人都像你们一样这么蠢吗?大善人?告诉你一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哈哈哈哈哈哈!!”

他唇齿间开始溢出血腥味,一如当年蜷缩在衣柜中那般,微微战栗。

是你。

是你!

“这是祁执业,我佛门的弟子。”大师兄也向祁执业道:“执业,这是李乡贤,前年到这儿走马上任,为百姓谋了不少福祉,救下不少性命,实在令人钦佩。”

李乡贤又露出每次听到这种话的不安苦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大师兄看了眼天色,道:“既然你来了,那你就帮李乡贤解签吧,师父马上回来,我得去准备一下。”

祁执业咬牙。

大师兄:“执业?”

“好。”祁执业在李乡贤面前坐下,道:“……我来。”

大殿内顷刻只剩下他与李乡贤一家。

李乡贤将签递给他,见他手指颤抖,还温和安抚道:“不必紧张。看你这么年轻,很少出来帮忙解签么?”

祁执业闷不做声。

他也不觉被冒犯,而是看了眼身后那尊金身佛像的脚跟,微微抿了抿唇,道:“小师父,你最近有见过明光大师么?”

祁执业抬眼看他,眼中满是血丝:“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乡贤一怔,连忙道:“没什么,只是问问。小,小师父,你怎么了?身体不适?要不要叫那位大师回来?”

祁执业定定看着他。

眼前之人着官服,一身甩脱不掉的温文儒雅之色,好像自出生开始就这么善良,就这么大义,就这么,毫无错处。

“你方才说,你在赎罪。”祁执业问:“你在赎什么罪?”

想必自从升官以来,不知多少年没人敢这么问他了,李乡贤一愣,却匆忙转眼:“我……有罪。”

祁执业:“什么罪?你放过火,你杀过人?”

李乡贤神色骤然紧绷,倏地转回眼,二人视线相对,满是快要崩裂而开的怒意。

“小师父,你什么意思?”李乡贤看向那头困惑看来的妻女,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来解个签……”

祁执业将那张签展开。

大凶。

十几年来从没抽中过大凶,李乡贤面色一白,他缓缓抬眼,看见了祁执业耳边的半只红石耳坠,视线震颤,喉结瞬间僵硬,嘴唇轻轻颤抖。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看来,你也有印象。”祁执业越来越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意:“我还以为你已经骗到把自己骗过去了。大善人?大乡贤??现在又开始信佛了?你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啊?!!你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了吗?!”

声音极大,那头的妻子诧异,就要过来,李乡贤对她艰难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过来。

殿外的佛门弟子也察觉到了动静,刚想靠近,一道金光结界锁住殿门,祁执业收手,缓缓站了起来。

李乡贤垂头,不说话。

祁执业漠然道:“你也配站在这里。”

“……你是他们的孩子吗。”李乡贤惨然道:“我,当时……听见了呼吸声。我知道,衣柜里有人,我……”

“那又怎么样?”祁执业胸口剧烈起伏,吼道:“你明明可以杀我全家,但你留下了我,我是不是要谢谢你?谢你留我一命,你没赶尽杀绝?!”

李乡贤又闭口不言了。

“你说话啊?大官人,你这张嘴骗了多少人。”祁执业道:“赎罪,你赎得了吗?”

“……”李乡贤颤道:“我明白那是我的血债。我很后悔,这是我一生中……最悔恨的事!”

那张大凶的纸签落到地上,被他颤抖着捡起来铺好,他唇色惨白,像是也压抑了许多年:“我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弥补。我十几岁那年就是个,最恶最无知的怪物,我,我什么都不懂,大字不识一个,也没有善恶观,我跟着那群人干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丑事……我不能否认!但最让我痛苦的不是我干了这些事,而是之后才让我明白,自己究竟是有多么不堪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