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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里的天空灰蒙蒙地一片,太阳落山的时刻,天边也看不见彩霞,只有鱼肚般似的一层死白。

彤红的夕阳沉下去,城市里的灯光便勾勒出高楼大厦的形状。

茶馆的地点在帝都音乐学院附近,靠着西护城河。

半夏是走着来的,穿过波光粼粼的桥墩,走进环境私密的茶馆包厢,就看见坐在那里等着自己的中年男子。

桌上的茶已经泡过一泡。姜临看见她来了,重新洗了一个茶盏,给她倒了一杯茶。

半夏在茶桌前坐下,看着那一瓯清茶中的倒影,发觉自己比想象中的平静。

肩头的肌肤传来小莲的温度,心底深处,垫着自己的音乐。

将来的道路虽然未必平坦,但已经不再像幼年时期那样迷茫畏惧。

自己已经真正走出了沉积在心中多年的阴影。哪怕是在这个男人的面前。

她抬起头,向对面的姜临看去。

姜临看着半夏直视过来的目光,心里便咯噔一声。

近距离看来,这孩子的眉毛眼睛虽然都像她母亲,但显然也和自己有着相似之处。

对于清楚内情的他来说,几乎不必验证,也知道她便是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

只是这个孩子的目光太清了,清透而冷静,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一湾寒塘。既不欢喜,也不羞怯,甚至反而让他有些心悸。

她必定也是什么都知道的。

两个人对峙便是如此,当一方的气势更为沉着镇定的时候,另一方难免就会心虚起来,特别还是做了亏心事的那一方。

“你……或许你母亲和你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事。”姜临侧过脸,避开了半夏的视线,“但你要知道,很多事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简单,是很复杂的,并不只能听某个人单方面的抱怨。”

“我母亲从未和我提过你。”坐在对面的女孩却这样说,“我知道你这个人的名字,还是无意中听来的。”

姜临啊了一声,“那你为什么来参加这场比赛?难道不是听说我要回来做评委,特意想……”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看见对面的女孩笑了。

那是在听见一件极为可笑的事情时,才会流露出的表情。

被这样年轻的晚辈嘲笑,姜临心中感到一阵难堪,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冲动地来见半夏。

但他又担心,如果不尽早把事情掌握在手中的话,这个和自己有着血源关系的孩子,有可能在那样全国性的大赛中说当场出什么话,或是拉住他做出什么事来,那他可就有些难以收场了。

身为一位男艺术家有些桃色新闻本,对姜临来说本不该算什么大事,何况他还住在国外那样开放的环境中。

只是他那位外籍的妻子是一个凶悍的女人,偏偏她的家族拥有着全球最大音乐评论网站的股权,掌握着古典音乐圈的话语权。岳父更是古典音乐圈里的资深评论家。

在如今,他的事业一路下坡的时候,他是绝不可以和妻子闹翻的。哪怕妻子时时在外有着各种不堪的娱乐,但他却不能让人抓住任何把柄。

想到此处,姜临只好顶着半夏的目光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我想先和你母亲谈一谈。或者你有什么要求的话,如果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也可以考虑帮忙。比如帮你找一个好一点的学校,或者给你们一点钱……”

半夏看着眼前说个不停的男人。

他和自己记忆中,或者说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大不相同。

并不是聚光灯下,那高大得像山一样的存在。

四五十岁的男人,两鬓有了白发,脸上的肌肉松弛,眼神疲惫,口中喋喋不休地提着钱。

半夏突然就觉得十分可笑和意兴阑珊,她打断了姜临的话,“我今天来这里,一来是代表年幼无知时的自己来见你一面。二来,我是想要你帮一个忙。”

姜临稍微犹豫了一下,“你说说看。”

“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做到。”半夏缓慢而清晰地说,“从过去,到今天,到将来的任何一个时刻。我都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我们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种神色和眉眼,同姜临记忆中那位初恋人几乎一模一样。

当年的人也和如今眼前的少女一样,美丽中带着倔强的傲气和野性。

虽然出身很普通家庭,对自己的事业毫无帮助,但她还是让自己深陷其中,几乎不可自拔。

姜临愣了一会,才听清楚半夏说得是什么。

“这个,这个当然可以。”他松了一大口气,“你母亲她现在在哪里?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来了这么久,他终于想起问了这句话。

桌子对面的女孩站起身来,从高处看着他,双眸冷得像是一块冰,含着霜雪,带着怒意,居高而下,好像盯着一只令她恶心的生物。

蹲在她肩头的那只黑色宠物,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脸颊。

她才最终吸一口气,瞟了一眼桌上的价格表,从钱包里取出几张小额纸币,对着姜临的头脸丢在地上。

“这是一半的茶钱,你记住了吗?我们绝不再有半点瓜葛。哪怕在比赛,在演出,在将来的任何场合,请装作不认识我。你这样的人,哪怕沾到一点,我都觉得有损我的名誉,”

她不再搭理脸色铁青的姜临,仿佛一刻也不想要多待般地,快步走出这间茶室。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姜临怒而追了出来,“你要知道,我可是你的……的。”

这是在茶馆外面,他不敢把那个词说出来,只能压下怒火,“你妈妈呢,我要见她一面。”

半夏停下脚步,没有转身,“我母亲她,六年前就已经因病去世了。”

姜临此刻的表情是怎么样的,她已经懒得回头再看。

六年前,母亲走完自己的人生,和你再无瓜葛。

我也一样。

半夏沿着西河的河堤走回酒店。

从酒店的窗户看下去,可以看见夜晚里黑色的河水长长蜿蜒在城市中。水面上盘错着高架桥。

桥上的路灯和汽车橘红的尾灯倒影在黑水中,照出一片色彩斑斓的黑。

屋子里没开灯,半夏的手按着玻璃窗,看着水面上那些莹莹浮动的光影发呆。

小莲蹲在她的肩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红色的车尾灯从高架上走过,水面上的光影摇摇变幻,就像一个虚幻的世界。

这让半夏想起了母亲病重的最后那几日。病房外总是有红灯在闪过。

无计可施的自己趴在妈妈的病床边,眼泪浸湿了床单,“如果没有把我生下来就好了。如果没有我,妈妈的人生或许会好很多。”

母亲插着输液管的手伸了过来,在自己的头上缓缓摸着,“诶,你可不能完全抹黑了妈妈的人生。妈妈一生中,虽然有很多事做错了。但最幸福的事,就是还有一个小半夏陪着妈妈。”

“虽然别人看起来,好像不太够。但每个人的人生,是自己体会的。有的人在爱情中找到快乐,有的人在事业中找到快乐。妈妈的快乐,就是我们半夏啦。”

“我要谢谢我们小夏,愿意来这个世间陪着妈妈。”

“妈妈走了以后,你一个人,一定也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窗前的半夏看着那光影变幻的世界,轻声道,“太傻了,太不值得。怎么就偏偏喜欢上这样的人渣。”

她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我好想她。好想让她看看现在的我。”

透明玻璃朦胧倒影出她的轮廓,在她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男性的身影。

一双白皙而有力的胳膊从身后出现,圈住了她的腰,黑色的尾巴缠了上来,把她整个人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