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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抖动得厉害极了。

“集结本部兵马,”她吩咐身侧的亲卫,“令士兵带好攻营器具并三日干粮,午时前开拔。”

“是!”

号角声响彻整座营地。这硕大的军营如同一架战争机器,因为她的一个命令,无数士兵匆匆忙忙地放下手头的活计,用红布包裹住头发,换上征战的衣袍。背上干粮,拿起武器,先以伍为单位,后以行为单位,再然后汇聚成队,一队接一队地鱼贯而出。

长牌兵在前,长矛手在后,中间是她的牙旗兵,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稳稳地擎住牙旗。

她看了看她的士兵们,这三千张脸,每一张都是她所熟悉的。

他们的籍贯,他们的姓名,他们的父母妻儿,他们家中有几亩田,他们每个人有什么爱好,又有什么愿望,她都倒背如流。

他们有些自平原跟随她至此,有些自小沛下邳跟随她至此,有些是她在广陵招募的,还有少数是青州兵中的精锐之师。

“我今天要带你们去打一场硬仗,”她说,“你们不一定能活下来。”

士兵们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陆悬鱼忽然想起郭嘉的那封信。

这里好不好?这里很好,山青水绿,鱼米之乡,她又刚刚打下了寿春城,坐拥那么大一个皇宫,那里面金灿灿,闪亮亮,有无数的好宝贝在召唤着她。

若她留在这里,她也可以全据淮南庐江两郡,做一个土皇帝,女诸侯。

所以她为什么要把文远搭进去呢?

想到这里时,她的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但是打赢这一场,我们才有机会回家。”她的声音又冷又硬,像是冻了千年的石头一般,“我们的家园在北方!”

士兵们的眼神一瞬间便变了个模样。

“走吧。”她拨了一下缰绳,号手得了号令,吹向了号角。

前面开路的长牌兵得到了讯息,立刻迈开步子,大军慢慢地向着北面的河边而去。

她也好,关羽也好,他们都是要回去的。

为了能够回到他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园,陆悬鱼想,别说曹仁了,哪怕是真正的神佛挡在她的面前,她也照杀不误。

“你听到什么了吗?”刘兰芝走到了殿门旁,隔着门问了一句。

“小人不知夫人所言……”士兵停了一会儿才说,“不曾听到什么。”

那些还滞留在殿里,既不愿回家,又不愿自行寻找出路的美人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等了一会儿后,又收回去,彼此交换一个奇怪的眼神。

那也许是她的错觉吧,刘兰芝这样想着,离开了殿门旁,缓缓走了回来。

但她仍然没忍住地向着北方那面缀满锦缎的墙壁上看了一眼。

她总觉得穿过墙壁,穿过这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宫室王城,在更往北一些的地方,有人吹响号角,大军正要出征。

而在那声号角之后的数天内,刘兰芝再也未曾听闻陆将军的消息,于是她没来由地为那位年轻的将军悬起心来。

赵六感觉有些头晕。

他的确一天一夜不曾用过水米,也不曾休息过,但他总觉得自己身子骨还行,不是因为这个而头晕的。

多半是血流得有点多,他想。

四面都是焦地,烧焦的车,烧断的栅栏,烧出大洞的帐篷,被水泼过之后,黏糊糊湿溻溻,高低各不同地堆在了地上。

与它们一同堆在地上的还有死人,很多死人,在焦炭里,在水坑里,扭曲着它们的身体,也扭曲着它们的表情。

但赵六无暇去看那些东西,他总想弄点清水,将血糊住的脸洗一洗。大块已经凝固的血糊在脸上,糊在眼睛上,很不舒服。

他在附近寻寻觅觅,想找一只还装了点水的水囊时,有长牌兵跑过,骂了他几句。

赵六没有去理他。

但他洗好了脸,同伍的兄弟也找过来,准备继续上前时,他走了没几步,便见到那个长牌兵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一支弩矢自他的头颅穿过,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赵六搬了一下,发现搬不动。

“你捡了他的长牌吧!”

“举得起来吗!”

“前面便是一排强弩,你还管举不举得起来!”

赵六颤颤巍巍地举起了那面长牌,还伸手摸了摸上面凹凸不平的地方,他很怀疑这面铁质长牌也已经被曹仁的八石弩给射穿过,但他最后还是将这个怀疑咽进了空落落的胃袋里。

“长牌兵!”有军官大喊起来,“长牌兵何在!”

这个青州汉子咬了咬牙,拎着长牌,脚步踉跄地向着前方跑了过去。

大纛在那里。

将军在那里!

他几乎要认不出她的人,因为她身上中了比他更多的箭,流了更多的血,但他认得她的旗,也认得她的剑!

自寿春城破之后,已经是第五天了,这也意味着已经是陆廉过河后的第三日。

她接手了关羽的一部分兵力,与她的本部兵马合为一处,在强渡淮水之后,开始了这场摧城拔寨的战争。

夜以继日,连宵达旦,士兵疲惫已极时,可以前军撤下,换后军攻营,但陆廉一直未曾被换下。

这三日里,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先与关羽张辽的骑兵汇合,并掩护他们退回淮水以南,请他们稍作休整,而后又一把火烧毁了中军营的栅栏。

曹仁修建营寨时,劳心劳力地建起了许多箭塔,此时正可从容安排弩手,所为正是杀她!

可她还是忍不住要夸一句——这座营寨修得真是坚固!处处精心,几近完美,不愿给进攻方一丝一毫投机取巧的机会!

连这位主将也是如此的警醒机敏,除却第一次以诱兵救出关羽张辽外,曹仁几乎每一次都看穿了她的进攻意图。

她花了三天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击退了左右翼前来合围的曹兵,一次又一次地向着曹仁的中军营前进,她走得慢极了,但她的确是在缓缓前行。

青空之下,她终于也看见了曹仁的那面大纛。玄色鶡纹,彰显斗死不止之勇。

在她步步逼近的脚步下,曹仁没有逃——她心中升出这样一个念头,这真是个勇士!

大纛之下,这位一身戎装的武将也正在观战,尽管曹休三番五次想要请他出营,但都被他拒绝了。

中军营长宽数里,壕沟拒马无不齐全,几与小城无异。

他死守这样一座几乎不能硬攻的营寨,原本是极有信心阻绝陆廉与关羽北上之路的。

但站在箭楼上,看着那真真切切的尸山血海,满目焦土,还有那个浑身浴血,却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除了她手中的“列缺”,曹仁几乎不能将这个顶着强弩步步前进的人,与印象中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重叠。

但他已经意识到,陆廉用三天的血战,终于换来了一个机会——彻底踏平他的营寨的机会!

他的从弟死在她手里,死在一个妇人手里。

可是,比起卧床上(死)在儿女子手中,死在这样的剑下,岂非更加死得其所?!

“将军!”

曹仁欲下箭塔,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此真丈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