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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灵州城里千门万户,不知多少人难以入眠。

沈宜秋熄了灯烛躺在床上,望着黑黢黢的帐顶,只盼着夜长一点,再长一点。

然而视野还是一点一点亮起,先是依稀能分辨轮廓,接着是帐幔上的折纸桃花,再接着是纱帐的青色。

她从枕下摸出尉迟越用一块于阗白玉佩换来的小胡刀,紧紧握住。

太阳还是如常升起了。

清晨的微风将灵州城唤醒,金色的晨曦勾勒出城墙残破的轮廓,巍峨缄默的城池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军营中,守军将士们披上铠甲,戴上战盔,拿起陌刀和弓弩,一言不发地列起阵型,向辕门外行去,骑兵在前,步兵紧随其后,奔赴已经注定的命运。

他们中许多人脸上还留着淡淡的红晕,血液里有昨夜的美酒与高歌,神色出奇平静,可称安祥。

走到城墙下,城门还未开,四周乌压压一片,站满了人。

全城的百姓都来了。

许多人穿着白麻的孝服,其他人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裳,只有最盛大的节日才舍得穿的衣裳。

周洵翻身下马,向送行的百姓施了一礼,将士们也无声地行礼,没有人说话,只有金戈铁甲萧然的声响。

周洵正要回马上,忽然瞥见人群中的太子妃。

他向沈宜秋走来,沈宜秋亦趋步上前。

周洵站定,向她行了个礼。

沈宜秋回以一礼:“将军保重。”

周洵迟疑片刻道:“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顿道:“为了社稷万民,请娘娘活下去。”

沈宜秋不由自主握住手中的小胡刀,刀鞘上粗糙的錾花硌得她掌心发疼。

她想了想,点点头:“好,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轻生。”

周洵压低声音道:“末将可安排人手,在城破时护送娘娘……”

沈宜秋没等他说完,便摇了摇头:“我不能。”

周洵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再说什么。

将士们重新上马,缓缓向城门行去。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着桃红衣裙的少女从人群中奔出来,追着一个骑马的士兵,边跑边喊:“三郎,三郎——”

周洵在马上回首,看了那士兵一眼:“去吧。”

士兵闻言,立即勒住马缰,迫不及待地跳下马,几乎没从马上摔下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少女跟前,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众将士哄笑起来。

少女从鬓边摘下一朵火红的茶花,她的脸蛋比那花还要红。

她红着脸,把花插在士兵的刀扣上,突然踮起脚,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脸颊上轻快地吻了一下。

将士们发出一片嘘声,有人打起了唿哨。

不知是谁起的头,送行的人唱起歌,是一支灵州当地的小调,每个在灵州出生长大的孩子,都在襁褓中听过这支歌谣。

慢慢的,所有人都跟着哼唱起来。

歌声高高地盘旋,越过城墙,传到城外突骑施人的阵营中,已经若有似无。

许多人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他们听不懂歌里唱的是什么,但是那缠绵婉转的曲调让许多人想起春日的草原。

绿色的风把牧草吹成绿色,天空像腾格里的琉璃碗,羊群像地上的云,云像天上的羊群。

他们想起羊毛的气味,油毡布的帐篷里弥漫着酥油和酪的气味,还有阿娜怀里的气味,他们还是婴儿时被这气味环抱,长大后却已遗忘,如今又被陌生的歌谣唤起。

一个十六七岁的突骑施士兵放声大哭起来:“阿娜,我想回家——”

哭声像瘟疫蔓延。

一个红着眼眶的军官从腰间抽出弯刀,手起刀落,将瘟疫的源头一刀斩断。

少年士兵的头颅应声而落,眼中的泪水映着绿色的风。

他脖颈中喷溅出鲜血,染红了军官的双眼。

现在他的眼珠也成了血红色。

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将沾血的弯刀高举过头顶,声嘶力竭地喊道:“攻下这座城!丝绸和女人都是你们的!”

“为了腾格里!为了可汗!杀!”

刀锋映出朝阳,像火,烤干了他们眼中的泪水,烤热了他们的心脏。

所有人都高举战刀,呐喊:“为了腾格里!”

无数马蹄踏过那少年士兵的尸身和头颅,顷刻之间将他碾成了泥。

城门訇然打开,守城将士冲杀出来,这是最后一役,他们再没有战术可用,只能用血肉之躯迎着敌军的刀锋。

前面的人战死了,便成了后面同袍的盾牌。

他们不知疲倦地挥着陌刀,不断地劈砍,看不清是人还是马,直到手臂再也抬不起来。

一只手被弯刀砍断,五指松开,一朵赤红的山茶花落下,被马蹄踏进了血水里。

又一堵羊马墙被推倒了,墙下的守军来不及后退,被压在墙下。

城墙在投石车连日的猛攻下满身疮痍。

云梯架在了城墙上,突骑施士兵爬上城墙,刚爬出几寸,守军的长矛、箭矢、落石落下,滚烫的沸水迎头浇下,无数人被砸死烫伤,从城墙上滚落下去。

尸体堆积成山,前人的尸体成了同伴的垫脚石,每多死一批人,攀登便要容易些。

城下的战场中,尘土和血肉都混在一处,像是山洪爆发时滚滚而下的红泥浆。

人间成了地狱,痛苦的嚎叫声直冲九霄,似乎连太阳都不忍看,用阴云遮住了眼睛。

天色阴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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