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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侍卫都去城墙上充当了弓弩手。

沈宜秋和谢刺史指挥着百姓运送弓矢和柴禾,用大锅烧煮河水,再将一锅锅沸水往云梯上浇。

到了后来,他们索性捋起袖子,帮忙捡拾弓箭或者往火堆中添柴。

并非人手不够,无数百姓自愿来帮忙,然而他们都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用这些琐事占据自己的心神,他们才能暂时忘记时间,忘记这座城的命运,忘记一切。

再熬一日,熬过这一日就好,沈宜秋在心中不住地默念。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厚重的云层像铁灰色的毯子,覆盖着原野。

经过一天的猛攻,突骑施人也已是强弩之末,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铁灰色的云慢慢变成旧银器的颜色,五步开外便分辨不出人的面目。

快了,沈宜秋和谢刺史用眼神鼓舞彼此。

最后一缕光被黑夜吞没,沈宜秋仿佛已经听到了突骑施人收兵的号令。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东边传来“訇”的一声巨响。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大惊失色,只见昏暗的天幕中,长夏门上的门楼轰然倒塌,火光自下窜起来,烟柱直冲霄汉。

谢刺史大骇:“他们定是将城门下挖空,纵火烧门……快保护娘娘……”

话音未落,周洵等一众将士死守的南门也顶不住了,高举火把的突骑施骑兵如潮水般涌入城中。

城破了。

……

城墙上的弓弩手调转箭镞的方向,向着第一批冲入城中的突骑施士兵射去,然而不过是杯水车薪。

城门一扇扇打开,曾经固若金汤的城池门户洞开。

一队队突骑施士兵如同火焰长蛇,从洞开的城门中游入城中,所过之处燃起一簇簇火焰。

到处都是哭声与喊声。

一些百姓拿起柴刀、斧头和棍棒,所有能找到的武器,保卫家园和妻儿,然而他们的抵抗在身经百战的突骑施骑兵面前便如挥舞着木刀的三岁孩童。

更多人躲在里坊、佛寺、官衙中,然而墙垣和木门根本拦不住来势汹汹的突骑施士兵。

富庶繁华的塞北江南令他们双眼放光,墙越高,门越厚,意味着里面的金银丝绸和漂亮女人便越多。

不过在这城中有一样战利品,比一切财宝都更珍贵——燕国太子妃。

死的可以换一百个奴隶和一千头羊,若是能捉到活的,可以得两百个奴隶、两千头羊和一百匹马。

沈宜秋和谢刺史快步下了城墙,邵泽等五六个侍卫将她护在中间。

然而他们其实无路可退。

城中到处都是烈火和浓烟,兵刃相击之声不绝,有寥寥无几的大燕守军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殊死抵抗,更多的是突骑施人自己为了抢夺钱财打起来。

一队突骑施骑兵发现了他们,足有上百人。

为首之人铠甲、兵刃皆与众人不同,显是军官。

侍卫们虽然武艺高强,对上这么多人却没有把握能胜。

邵泽道:“走!”话音未落,手中长刀已经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个突骑施士兵斩下马,反手一刀,又结果了一人。

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

几人便即一拽缰绳,掉转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策马狂奔。

沈宜秋紧紧伏在马上,紧紧抓住缰绳,手中还握着那把小胡刀,上面镶嵌的宝石深深嵌进她掌心,她却毫无知觉。

众人策马狂奔了一阵,后面马蹄声渐远,追兵没有跟来。

沈宜秋心头忽然一凛,往左右和身后扫了一眼:“谢使君呢?”

谢刺史虽是一介文士,但在边塞任刺史,自然时常骑马,他的骑术不逊于那些侍卫。

然而他却不动声色地慢慢落到后面,待太子妃一行渐远,他调转马头,对那些穷追不舍的突骑施士兵喊:“我是灵州的长官!”

那突骑施将领勒住缰绳,打量了这笨拙微胖的中年男人一眼。

谢刺史颤抖着手从腰间解下绯色鱼袋:“看,这是证明。”

那将领将信将疑。

谢刺史连说带比划:“捉住我是首功,把我带给阿史那弥真,他会奖赏你们。”

那将领面露迟疑之色,他的目标虽是燕国太子妃,但能捉住灵州刺史,大将军定然也有重赏。

他翻身下马,走到谢刺史跟前,伸出手,用蹩脚的大燕官话道:“鱼,给我。”

谢刺史将绯鱼袋递给他。

突骑施将领打开鱼袋的抽绳准备查验,谢刺史从一个突骑施士兵手里借了火把,殷勤地凑上去替他照明。

就在那突骑施将领翻看鱼符的时候,忽然感觉脖子上一痛,不等他回过神来,鲜血已经喷溅出来。

他这才发现那看着懦弱无用的燕国官员,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他张了张嘴,没发出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谢刺史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此时满身虚汗,双股打颤,几乎站不稳。

那些突骑施骑兵立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高嚷着谢刺史听不懂的突厥话,纷纷拔出刀,但却没有立即砍向他,似乎拿不准该杀还是该活捉。

谢刺史吓得闭上眼睛,几乎跌坐在地上,他扶着马,勉强撑住。

他是大燕的朝廷命官,必须站着死。

他迫使自己睁开双眼,举起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凛然道:“大丈夫何惧一死!”

不等突骑施士兵们商量出结果,只听裂帛般的一声响,眼前的男人已经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谢刺史在火光中看见自己的血像红绸般蒙住了他的眼,令他忆起自己第一次穿上绯红官服的那天。

他慢慢阖上眼。

他谢孝节不是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