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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仪正自乱看,身后脚步声响。她回头,瞧见了自己的父亲。

杨登迈步出门,看向杨仪。

两个人不可避免的近距离碰了面。

四目相对,杨仪垂眸,平静地唤了声:“父亲。”

她只是垂下双手,低头倾身。这是一个随意的家常请安礼节。

很不像是十多年初次见面。

杨登张了张口:“你……”他欲言又止,顿了一会儿,改口,“长这么大了,是……十六了?”

“是。”杨仪仍是淡淡地回答。

杨登又将她扫视了几眼:“先前你母亲,叫人传消息回去,说让到凛州去接你,谁知虽去了人,却只说你……不知所踪,只有你母亲的坟墓……”

杨登斟酌着:“你是被人接走了,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际遇?”

“我是自己走了。”杨仪回答。

不出所料,杨登的脸色立即变了:“什么?自己走了,你是去了哪里?你还有什么亲戚?”

“我并无亲戚,”杨仪却面不改色地:“只是到处走走看看罢了。”

“……胡闹,”杨登立刻喝了声:“什么叫走走看看?你是女子,你……你就这么出去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杨仪笑了笑:“父亲恕罪,从小儿我也是这么抛头露面长大的,一直没人教我体统。”

“你!”杨登屏息,好像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你说的什么?你母亲难道没教过你?”

杨仪没有回答,而只是看着杨登。

杨登望着她平静如水毫无波澜的目光,似乎感觉到什么。

他怔了会儿:“你母亲,她……这些年来如何?”

“您是想问,母亲过得好不好吗?”

“唔,她可好?”

杨仪一笑,觉着这般对话着实无趣的很。

一个女子,从身怀六甲的时候就孤身漂泊,又独自拉扯孩子长大。

他竟问好不好。

他又想得到什么答案?是想听她过的颠沛流离十分辛苦,还是一声虚伪的“好”?

杨仪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只道:“父亲,我有几句心里话,请父亲莫要动怒。”

她没回答他那句问话,让杨登有点不乐:“你说罢。”

“今日跟您相见,并非我的本愿。”杨仪淡淡地,“是俞大人自作主张。正如父亲所见,我向来流落在外,并非出身高门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贸然回府,只怕对府里也无益。今日跟父亲一见,我心愿已了,从此……”

杨登越听,眉头皱的越紧:“你说什么?你不想回府?”

“是。”

“不回府,你又去何处。”

“天高地远,总有我容身之处。”

杨登眼中流露出怒色:“你不要跟你母亲一样胡闹!你难道想跟她一样下场?”

杨仪屏息:“您说什么?”

深呼吸,杨登道:“你母亲临终叫我接你回去,这是她的遗愿,不可更改,你毕竟姓杨,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便绝不会放任你不管。”

杨登望着杨仪的眼睛:“先前如何都罢了,此番你随我回府,好好学些教养规矩,跟家里的姊妹兄弟好生相处,你方十六,尚不算晚,只要你不是自甘堕落,不思正途,也就罢了。”

杨仪道:“什么叫自甘堕落,不思正途?”

“就如你现在这般,身着男装,甚至……”杨登停了一停,还是忍不住道:“听说是你替俞主事缝合的伤口?他是男子,你一个未嫁的少女,竟去面对男人的赤身裸/体,这若传扬出去,你还如何做人?”

杨仪没来得及恼怒便哑然失笑:“原来父亲觉着,我是该见死不救?这话,您不该跟我说,不如当面跟俞主事告知,看他是怎么回答。”

杨登震惊:“你这是什么话,是在同我顶嘴吗?”

杨仪道:“您见谅,我只是觉着有些话该说出来才好,憋在心里,容易弄出毛病。方才您说,我给俞主事缝合伤口,就不得做人,我更不明白,为何救人的反而不能做人?”

杨登越发讶异,又有点恼:“救人是大夫的事,你是什么?莫非读了几本医书,会几个方子,就敢给人看诊了?一次两次的侥幸蒙对,就以为是能济世救人的大夫了?”

这说辞好生耳熟。

杨仪想起前世自己替杨登出主意,救回了被薛放扔下池子的王珏,也是这样被他教训了一顿。

当时她恭恭敬敬地道歉,并答应下次不敢了。

可这回……

杨仪直视着杨登的双眼:“有个人跟我说,所谓‘侥幸’,是十件事里办成一件就算是好的了。您大概不知道吧,我并不只是为俞主事一个人看过诊。”

杨登确实不知道。他有点紧张:“你、你都干了什么?有无闯祸?”

“我所做的,大概都是您不愿见到的,也是您无法想象的。”杨仪毫不隐瞒,坦坦荡荡:“这样,您还想让我回府,好好的学教养规矩吗?”

杨登眉头紧锁,看向杨仪的眼神,有几分懵懂,以及些许痛心疾首。

就像是在看个生平难得一见而甚是棘手的“疑难杂症”。

此时,侍从从后廊转了出来,行礼道:“老爷,白大人到了。”

杨登垂眸,他好像一个在两军对垒中,被敌军搅乱了阵脚的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如今有了个借口,或许可先“鸣金收兵”。

杨二爷极快镇定了会儿,用仿佛不由分说却透着虚的口吻道:“你、你先等着,回头我再跟你说话。”

他特意瞪了杨仪一眼,转身,匆匆地往前去了。

杨仪不置可否。

平静地目送杨登离开,昔日自己敬畏有加的人,此时突然觉着……他其实没有那么可怕。

杨仪不明白自己的心态为何竟会如此,不管是杨登斥责自己,威胁自己,诋毁自己,她好像……没那么在意,也没那么受伤了。

而此时望着杨登离开,杨仪的心里竟有些莫名的轻松。

她的唇微微牵动,那是一个不由自主的笑。

“先生……”鬼鬼祟祟,是灵枢站在门内:“先生,我们大人的伤口流了血。您快给看看吧。”

杨仪想到杨登方才说什么“赤身裸/体”,心里顿时生出一股逆反之意:他不是不许自己看男人的“裸/体”么?

欣然转身入内,却见俞星臣侧身靠坐椅上,双目微闭,衣领稍微敞开,两颊汗意未退。

杨仪走到近前,手指把他的领子挑了挑。

俞星臣受惊似的睁开眼睛,看见是她,很是意外。

灵枢忙过来扶着,帮忙把衣衫褪下些许。

杨仪一瞧:“这不是已经敷药了么?也没有大碍。”

灵枢看了俞星臣一眼:“大人的脸色不太好,我担心……”往后退下。

杨仪忽然意识到什么,后退一步跟他隔开些:“怎么了俞大人,总不成是想知道杨老爷跟我说了什么吧。”

俞星臣将自己的衣领拉起了些:“登老爷也许会有些严厉的话,你勿要介意,他还是很在意你的,不然也不会特意从苏州赶过来。”

杨仪冷淡:“多谢关心,我们方才十分的父慈女孝,其乐融融。”

俞星臣听出她话中明显的嘲讽:“杨仪,你总不能真的一辈子漂泊在外……”

“俞大人倒是真心为我着想起来?”杨仪不耐烦地转开头:“免开尊口,我不爱听。”

对他恭敬从命察言观色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她任何人的脸色都不想看。

两人正说着,就见杨登跟另一个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那人一眼看见了杨仪,立刻叫道:“啊!我就知道是你,杨先生。”

杨仪有点意外,原来这突然而来的人,竟正是之前在焦山渡船上见过的白淳,也就是那位被她揭破隐私的白大人。

俞星臣微微坐直了些,白淳却先小步过来:“二爷都跟我说了,你身上有伤不便挪动,且歇着。”

“见谅。”俞星臣向着白淳含笑致歉。

白淳道:“好好地为何会伤着?你们当钦差的可是不容易的很。对了,上次我说先谢你吉言,倒没想到,你前脚才走,后脚吏部就召我进京了,呵呵,倒像是你是我的喜报神一般。”

俞星臣道:“恭喜。”

白淳握握他的手,又看向杨仪,回头对杨登道:“二爷,你们杨家什么时候出了这样能耐的后起之秀,为何我都不知道?是哪一房的?总该不会是二爷在外头偷偷地养了个亲生儿子吧?”

他是个风流不羁的人,说这话自然也是因为明知道不可能,所以才打趣杨登的。

杨登的脸色十分难看。

因为看到他的脸色难看,所以杨仪竟越发的坦然自在,见杨登不语,杨仪便道:“白大人误会了,我这种卑寒出身之人,怎么可能跟杨家有何干系呢。那夜只是俞大人说笑罢了。”

“是吗?”白淳惊讶,“可……哎呀,我以为你医术那样高明,必是杨家人无疑,还感慨杨家总算后继有人、指不定就会重振家声了呢……”

杨登的脸色复杂之极:“白大人,她不过是……少年玩闹,肤浅无知而已,休要捧杀了。”

白淳使劲摇头:“登二爷,你忘了一句话,后生可畏。我看杨先生的医术,不在你二爷之下。”

杨仪凉凉地说道:“白大人,杨老爷说的也对,也许在下只是‘侥幸’而已。”

杨登听见“侥幸”,又惊又怒。

厅内的气氛微妙绝伦,俞星臣适时地咳了两声:“白兄,不如和世翁一同坐了好生说话,先喝口茶。”

趁着他们寒暄,杨仪往外。

俞星臣看了眼灵枢,灵枢急忙跟上离开。

杨仪原本想,上了岸,就找一处地方先歇歇脚,可是跟杨登这么一碰面,她突然竟不觉着累乏了。

就好像原本的疲惫,被一股莫名的东西给压制住。

她走过月洞门,忽然止步:“你要跟着便出来,不必鬼祟。”

灵枢因怕她不高兴,就只悄悄地,见她知道,索性走到跟前:“先生不歇会儿,要去哪里?”

杨仪道:“我虽去过许多地方,却从未来过金陵,也不知能逗留多久,想出去看看,你可认路?”

灵枢见她肯跟自己说话,心里高兴,竟道:“我原先来过两次,府里在城中有几处房产,有时候打这里经过,权且落脚。”

“哦……”俞府的产业不少,金陵城里也有家业这件事,杨仪有所耳闻,她不觉着惊讶,便随口道,“幸好不是三处,不然就是狡兔三窟了。”

两人出门,灵枢扶着她上车,一路往那热闹的名胜地方去逛。

不觉到了秦淮河边上,只觉香风阵阵,耳畔都是莺声燕语,杨仪便下车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