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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捣衣的唇动了动,垂头:“是女儿造次了。”

“这种国家大事,岂容你多嘴的,”巫知县先说了这句,又将声音放的温和,缓缓道:“何况,朝廷如何,不是你我能够插手置喙,我不过是个小小知县,就做好知县之责罢了。难不成因为天下昏聩,自己也就随之昏聩不明、随波逐流、什么也不管不理、甚至随之作恶起来了?若天下人都如此,那才是……混沌不良之世了,但相反,若天下人都能怀一份明正之心,那这世道仍旧能复归清流!”

巫捣衣低着头,轻声道:“父亲……说的是。”

只是巫知县责怪了女儿几句,又有些过意不去。

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巫捣衣的手腕:“捣衣,我知道这些年,你照顾里外,实在辛苦了。你方才这么说,也无非是为我着想。”

巫捣衣慢慢抬头:“父亲……”

“只是你知道,为父食君之禄,忠君之忧,唉……”巫知县摇了摇头:“本来想看你跟宁振两个、终成眷属,或再能生个一子半女的,让我也有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一天,毕竟有他照看着你,我也放心,只是如今……不知道为父还有没有那个福气了。”

巫捣衣凝视着他,目光闪烁,眼角隐约有点微红。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一名嬷嬷走过来道:“小姐,大人的药送来了。”

巫捣衣转头:“稍等片刻。”

老嬷嬷目光幽沉,深深看了她一眼,缓步后退。

巫捣衣垂眸,沉默片刻,竟对巫知县道:“素日,父亲总说喜欢听我的琵琶曲,说有抚神宁心之效,不如且让女儿再给父亲弹奏一首,想必配合药效,自然更佳。”

巫知县这会儿哪里有心听琵琶,只不过怜惜巫捣衣一片至孝之心,不忍让她失望,于是说道:“也好。”

于是巫捣衣回头命那丫鬟小安把自己的琵琶抱来,不多会儿,小丫头送了来,巫捣衣抱琵琶在手,慢慢调弦。

巫知县望着她端坐跟前,容貌秀美,姿态端庄。

他微微一笑,竟感慨说道:“当年你来海州,才只七八岁,小小瘦弱的娃儿,因为受惊过度呆呆怔怔的,跟我也不太亲近,现在一转眼过去这么多年了,回头想想,真是叫人感慨岁月如梭。”

巫捣衣正要挥手弹奏,听了这句,忽地又停了。

“这么多年了,多亏有你陪伴,”巫知县靠在床壁上,喃喃出神,顷刻道:“有句话,为父从不曾跟你说过,现在也没什么了……当初是因为你的到来,才支撑着我活下去,不然的话,我也早就追随你母亲而去了。”

巫捣衣的手有点发抖:“父亲……”

知县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可惜你母亲故去的太早,否则咱们一家三口,该何等的其乐融融,可惜……天不从人愿。”

巫捣衣咬唇,低下头。

巫知县转头看向她,含笑问:“怎么不弹呢,是没想好弹什么?”

“父亲……可有想听的曲子?”巫捣衣深深呼吸,勉强一笑。

巫知县皱皱眉,寻思了会儿,目光转动,看向因为天阴落雨而光芒昏黄的窗纸,他思忖道:“明明是夏末,竟透出几分早秋之意了。”

感慨了这句,巫知县念道:“红板桥头秋光暮。淡月映烟方煦。寒溪蘸碧,绕垂杨路。重分飞,携纤手、泪如雨。”

迷神引。

巫捣衣闭了闭双眼,探手拨弦,幽幽咽咽。

——波急隋堤远,片帆举。倏忽年华改,向期阻。

巫知县阖了眸子,静静聆听。

一声一声的琵琶音,好像直接敲打拨弄在人的心上,让他一时之间竟想起了当初少年之时,登科中第,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后来娶亲,同夫人之间又是何等的花前月下,恩爱难说。

直到领命回乡,驻守海州,真真是“重分飞,携纤手,泪如雨”。

而当初他跟夫人分别,又何尝不是“波急隋堤远,片帆举”。

到如今,只有一句“倏忽年华改,向期阻”。

真真是一字一调,入人心魂。

院门口,俞星臣听着屋内传出的琵琶音。

——时觉春残,渐渐飘花絮。

他不由转头看向身旁的杨仪。

正急雨催动,有几片枫叶飘零。

恍惚中他面前的杨仪,不再是身着薛放袍服的“杨侍医”,那个跟他冷若冰霜不假辞色、无法亲近的人。

她逐渐更换了女装,重簪了钗环,脸上的冰雪色也逐渐春暖花开,她向着他盈盈浅笑:“三爷回来了。”

俞星臣忙一眨眼。

所有景物疏忽变化。他的幻象在瞬间尽数撤退。

伞外雨急,伞下的人面色清冷。

杨仪还是那个杨仪,她甚至没看他一眼,而只是微微抬头,目视前方,只是神情里稍微多了些迷惘,似乎是被这琵琶音所迷。

——好夕良天长辜负。

洞房闲掩,小屏空、无心觑。

杨仪听到了这几句,她不知道这词,而只是被曲音所迷。

勾动琵琶弦的纤手,仿佛落在了她的心上,搔出杨仪那些沉埋至深而不能言的隐秘。

杨仪没有看身旁的俞星臣,因为她在这一刻间,已经忘了身边还有俞星臣。

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是要做什么。

杨仪所记忆的,是前世嫁入俞家。

不是在什么小小的海州,而是在京城,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俞家。

她看见了新婚那天的自己。

杨仪本来以为那已经忘记了的所有,突然间像是一副早就画好了的画,那么不由分说地就在她面前一把打开。

她端坐在深深的拔步床边,鼻端是各种各样的香气,脂粉,熏香,果子,糕点,甚至还有身下褥子底下压着的什么花生桂圆的极淡气味。

头上蒙着盖头,她看不清所有,鼻子就越发灵敏,好像天地间所有的味道都聚拢了过来,将她包围。

隔着窗户门扇,她听到外头隐隐说笑的声音,幸而没有人来闹。

坐了太久,她的胃已经有些不舒服了,本来就没有吃东西,如今更是隐隐地绞痛,许是因为加上了紧张。

原先她都会随身带个荷包,放几个她偷偷做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但今日是大日子,通身上下的簇新婚服,她没有机会带自己的那个旧荷包。

杨仪只能暗自攥手成拳,稍微弯腰,抵着自己的胸腹。

不知过了多久,她几乎不知自己是半晕,还是朦胧睡着。

门上一声响,有人道:“新郎官到了。”

她猛然一颤,惊醒过来,胃也跟着一阵着急抽搐,仿佛唯恐天下不乱。

那种紧张感将杨仪控制。

在她透过盖头的流苏,望见一双墨色男人的官靴的时候,她发现流苏晃了起来,过了好一阵,杨仪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流苏在晃,是她自己。

她没撑住,稀里糊涂不知倒向了哪一边儿。

早在出门之前就已经被百般叮嘱,一定要谨慎、要留意,不能出半点差错。

她自己也是这么告诫自己的。

不料……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了错。

恍惚中,杨仪察觉有一双手及时地扶住了她。

他很有分寸,手掌心捧在她的手肘上,另一只手浅浅托着腰背。

她终究没有真正的倒下。

杨仪似乎松了一口气,红盖头还遮着眼睛,她看不见那人,只能朱唇轻启:“多谢。”

那是俞星臣见过的杨仪最“艳丽”的样子。

她的口脂从没有像是那夜一样的红,盖头遮住半张脸,他只看见那冷雪似的肤色,红唇却艳糜如血。

她的脸很小,因为过于清瘦,尖尖的下颌跟细细的脖颈,竟透出几分玲珑玉透,似乎给人一种稍微用力就会揉折了的脆弱之感。

琵琶的曲调如流水般缓缓流淌。

伞上的雨水串子随之倾斜,似乎是受了惊,慌乱的摇摇曳曳。

——指归云,仙乡杳、在何处。

遥夜香衾暖,算谁与。

知他深深约,记得否。

作者有话说:

17:我是谁我在哪放我粗来!

黑鱼:你……你稍安勿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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